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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父親也有些吃驚,說:「不是真心實意呀。如果不找到百子心中真正的傷痕,她也許不會停止這種危險的遊戲。麻子你沒有估計到這一點嗎?」

  「姐姐心中的傷痕?……如果不是對親生母親,恐怕不會說出心裡話的吧?」

  「更重要的原因是百子很剛強。」父親把話岔開,接著說,「她之所以做這種像把刀子咬得咯吱咯吱響那樣的危險的遊戲,是因為有什麼傷疤在作痛啊。或者我懷疑,她也許是在慢性自殺。」

  「自殺?姐姐?」

  麻子聽了這話,嚇得有些發抖,不由傾耳靜聽。

  「汽艇的聲音聽不見了。爸爸,姐姐會不會是去跳湖自殺?會不會是去殉情?」麻子說著,踉踉蹌蹌地去拉開拉窗,「不是嗎?爸爸,汽艇看不見了呀!」

  父親也不由打了個冷戰,但說道:「那不會的。到遠處去了吧。」

  「遠處?在哪兒?」麻子向湖尻方向望去,「看不見啊。一隻船也沒有。到湖岸去找找吧。」說著,趿著木履跑了出去。

  昨天燒草坪的灰,在麻子身後輕輕飛了起來。

  只有沙沙的降雪聲。似乎是輕輕打在拉窗窗紙上的聲音。

  由於只是紙拉窗,沒有玻璃窗,所以雪的氣氛更易傳到屋子裡,屋子頓時變得沉寂清冷起來。

  午前,發覺有沙沙的聲音,打開拉窗,雪正下個不停。

  對岸的山隱沒了,湖面被雪籠罩著,這邊湖岸的樹木掛著白雪。草坪上的雪已經積了一層。

  水原想,如果現在不回來的話……

  「等姐姐他們回來以後,我們再出去吧。如果在什麼地方遇見了,爸爸會不願意吧。姐姐也會張皇失措的。」

  父親聽麻子這麼說,不由苦笑了一下。

  「我們這樣做不好,好像隱藏起來似的。」

  「是的。爸爸只帶著我自己來,這對姐姐來說是不好。」

  水原在被爐裡,後背感到有些冷。他呆呆地等待著百子回來。他想到三個女兒的相貌和性情都很像自己的生母,其生活態度也與各自的生母極為相以。

  水原的三人女兒既與各自的母親長得很像,同時三人也在某些地方長得都很像水原。那耳輪、那腰姿、那腿趾的形狀,三個女兒在好些地方都像同一個父親。那長得分別像三個母親的面容,又各自融入了父親的五官模樣,真是微妙得很。

  即使同一個母親所生的孩子們,每人長得既像父母,而又分別有所不同,真是不可思議。然而水原的情況是三個女兒長得明顯不同,分別像自己的母親,而又都像同一個父親,可以說這更是不可思議。

  水原使三個女人生了自己的孩子,或者說三個女人為自己生了孩子。水原已經到了不能生育的年齡,回顧這些往事,心中也未必全是痛苦的悔恨。

  不僅如此,有時還感到女人的生命和上天的恩寵。最重要的是三個女兒十分美麗,而且能夠自立,這是無可否認的。她們無罪。

  上面的百子和中間的麻子,這兩個人的母親已經去世了。

  這兩個女人在這個人世上,除了各自留下一個女兒和水原的愛的記憶之外,還留下了什麼呢?

  這兩個女人和水原都曾為愛而痛苦和悲傷過。但是,這些對於水原來說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對於死去的女人來說已經完全消失了。

  三個女兒也為自己的出生和父親的過去而苦惱。但是,水原卻相信女兒們對父親的愛。

  同時,對於閱歷頗深的水原來說,人所感受的悲喜和苦樂,無論是人間何等深刻的真實,也是值得懷疑的,認為不過是人生河流中的泡沫或微波而已。

  但是,可以說水原京都女兒的母親,與水原和另外兩個女人的關係是不同的。

  京都的女人在生水原的孩子之前已經生過一個別人的男孩兒。今後也不見得不再生其他人的男孩兒。這個女人還活著。

  百子的母親和麻子的母親,是以水原作為自己唯一的男人而死去了。

  但是,京都的女人即使那樣,而那個女人、女兒和水原三人之間也並不是相互憎恨的,甚至可以說內心深處蘊藏著相互依賴的愛。

  水原知道麻子到京都去找妹妹,便把麻子帶出來,想說說那個女兒的事。可是在熱海因麻子先走了而未能說出,在箱根又因百子的事而沒能得到說的機會。

  然而,當父親想說京都的女兒的事時,如果麻子對此已經有所瞭解,又覺得也可以不說了。

  在三個女兒的母親們之中,水原只和麻子的母親結婚並一起生活了。這個妻子純子死後,就只剩下京都的女人還活在世上了。

  麻子對此事怎麼想呢?——水原感到有些拘謹,因而對京都的女兒的事便更難於啟齒了。

  到京都去找妹妹的麻子,會不會也想去見一見妹妹的母親呢?

  由於京都的女人還健在,水原聽著雪的聲音,便對那個女人產生眷念之情。

  「麻子,在這兒睡覺,會感冒的。」水原晃了晃麻子的肩。

  麻子抬起睡紅的眼睛。她剛才趴在被爐罩子上自己的胳膊上。

  「姐姐,還沒……姐姐,這裡的事眼不見心不知,你心裡很平靜吧?爸爸心裡也很不痛快呀。」

  「看這雪,不能回來了。」

  「姐姐正在旅館吧。沒有在大雪天去死吧?」

  「又說……」

  「剛才,我以為她真去殉情了呢。爸爸說什麼自殺,多不好啊。」

  水原聯想起百子的年輕母親的自殺,輕輕搖了搖頭。

  竹宮少年兩隻手一根一根地把劈柴放進火爐裡,背對百子站著,像背臺詞似的說:「我想起輕井澤的白樺的劈柴來了。」

  百子看著外面的雪,說:「輕井澤有你的家嗎?」

  「有啊。」

  「想起自己的家,感到悲哀嗎?」

  「不悲哀。一點也不悲哀。」

  「是嗎?」

  少年蹲下,撥弄火爐的火。

  「白樺,做劈柴也不是好劈柴。」百子說。

  「火很好看的。能燒就行唄。」

  「那是的。因為不是煮東西,也不是燒開水……」

  「白俄羅斯姑娘吻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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