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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這要看樊尚隔門跟他說了些什麼。」亨利說道,「即使清白無辜,他也可能會害怕的。」

  「不。一個清白無辜的人一定會試圖解釋清楚。」納迪娜說道。她朝她母親轉去身子,以咄咄逼人的口氣說道:「這好像與你無關似的,可你認識他——塞澤納克。」

  「是認識。」安娜說,「我覺得他是一個極端的吸毒鬼。等到了這個程度,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得出來。」

  一片沉重的死寂降臨了。亨利忐忑不安地暗自在想:「樊尚一定會重新找到塞澤納克的。那將會怎麼樣?」如果塞澤納克說出去,再加上朗貝爾一氣之下對他的事予以證實,那會出現什麼情況?安娜和迪布勒伊也在考慮同樣的問題。

  「哎,早知道你們聽了就這樣反應,那還不如爛在肚子裡不說呢!」納迪娜惱恨地說。

  「唉,不。」亨利說道,「這事真有趣,所以我們都在想這件事。」

  「用不著客氣!」納迪娜說,「你們都是大人,我只不過是個黃毛丫頭。我高興的事,你們不會覺得有趣的,這很正常。」她朝門口走去:「我上樓去看瑪利亞。」

  整個晚上她都在賭氣。「這樣四人生活在一起她很不適應。」亨利思忖,「等到了意大利就會有好轉的。」他有點兒焦灼不安地想:「還有十幾天呢。」一切都已經計劃停當。納迪娜和瑪利亞坐上火車臥鋪走,他開小車先行一步。再過十天就走。有時,他臉上已經感覺到那散發著鹽味和樹脂味的和煦的海風,一股幸福感在心間升騰而起;可有的時候,他卻感到懊悔,就像是一種積恨,仿佛別人違抗他的意願,強行把他流放了似的。

  第二天整整一天,亨利一直在反復思考頭天夜裡與迪布勒伊延續到深夜的那場談話。迪布勒伊認為,惟一的問題是要確定存在的事物中哪些是自己偏愛的。這談不上什麼主動放棄。要是面臨兩件實實在在的東西,只接受最無價值的那一件,那才叫主動放棄呢。可是除了處於如今這種狀況的人類之外,不存在任何東西。是的,在某些方面亨利是同意的。愛虛勝於實,這正是他責怪波爾的一點。她不是接受現實中的他,而是一味抓著那些古老的神話不放。相反,他從來沒有到納迪娜身上去尋找「理想的女人」;他顯然瞭解她的缺點,可還是決定與她共同生活。

  當人們考慮到書與藝術作品時,便會感覺到迪布勒伊所取的態度是有理有據的。人永遠寫不出別人希望看到的書,誰都可以把任何傑作看成一種失敗,以從中取樂。但是,雖然我們並不幻想一種超世俗的藝術,可對於我們所偏愛的作品,無疑都是傾注了一種絕對的愛。在政治方面,亨利感到並不怎麼信賴,因為在這一領域,出現了惡的干擾,這種惡並不是一種微不足道的善,而是災難與死亡的絕對存在。如果人們對災難、死亡,對一個個單個的人予以重視的話,那想要心安理得,覺得自己有理由不再過問世事,單憑哀歎一句「不管怎麼說,歷史總是不幸的」,是遠遠不夠的。歷史多一分不幸,還是少一分不幸,這事關重大。夜幕降臨了,亨利還在椴樹下苦苦思索,這時,安娜出現在門口的臺階上。

  「亨利!」她喊了他一聲,聲音平靜但卻迫切,他不禁煩惱地想到:「准是又跟納迪娜鬧了一場。」他朝屋子走去。

  「嗯?」

  迪布勒伊坐在壁爐旁,納迪娜站在他的對面,兩隻手插在褲兜裡,一副執拗的神態。

  「塞澤納克剛才來了。」安娜說。

  「塞澤納克?」

  「他說有人企圖殺死他。他躲藏了五天,再也堅持不下去了,五天不吸毒,他到了極限了。」她指了指餐室的門:「他就在那兒,躺在長沙發上,病得像條死狗。我馬上給他打針。」

  她手中拿著針筒,桌上放著一隻藥箱。

  「等他開口後你再給他打吧。」納迪娜聲音嚴厲地說,「他就指望媽媽一下就上當,不問他什麼就幫他忙呢。」她添了一句:「可惜沒有機會,我正好在場。」

  「他說了?」亨利問道。

  「他馬上就要開口了。」納迪娜說道,接著猛地朝餐室的門走去,打開門,只聽得她幾乎以親切的聲音呼喊了一聲:「塞澤納克!」

  亨利一動不動地與安娜站在門前,納迪娜走近沙發。塞澤納克沒有動彈,仰躺著,嘴裡在低聲說著什麼,兩隻手張著,在痙攣抽縮:「快!」他喊著,「快!」

  「你那一針馬上就有得打了。」納迪娜說道,「媽媽給你拿來了嗎啡。瞧。」

  塞澤納克扭過腦袋,臉上流淌著淚水。

  「只是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納迪娜說,「你是從哪一年開始為蓋世太保做事的?」

  「我要死了。」塞澤納克說道,淚水滾到了面頰上,兩腳在空中拼命狂蹬。這場面慘不忍睹,亨利恨不得安娜立即制住這一幕,可她似乎全身癱瘓了似的。納迪娜靠近沙發。

  「回答吧,一定會給你打針的。」她說道。她朝塞澤納克俯下身子:「回答,要不就壞事了。是哪一年來著?」

  「從來就沒有。」他喘了一口氣低聲說道。他又蹬了一腳,接著落到了沙發上,一動不動,唇角含著一些白沫。

  亨利朝納迪娜邁了一步:「讓開他!」

  「不,我非要他開口說。」她口氣激烈地說道:「他要麼開口說,要麼就死。你聽見了吧。」她又朝塞澤納克轉去身子:「要是你不說,那就讓你去死。」

  安娜和迪布勒伊像僵住了似的呆在原地。確實,如果想要弄清塞澤納克到底幹過什麼勾當,那眼下正是問他的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還是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為好。

  納迪娜一把扯住塞澤納克的頭髮:「別人知道你出賣過猶太人,出賣過許多猶太人。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的?說!」她搖晃著他的腦袋,他呻吟道:「疼死我了!」

  「回答。你出賣過多少猶太人?」納迪娜問道。

  他疼得喊叫了一聲:「我是幫助他們。」他說道,「我是幫助他們逃出去。」

  納迪娜鬆開了他:「你不是幫他們,你是出賣他們,出賣過多少?」

  塞澤納克開始沖著枕頭嗚咽起來。

  「你出賣了他們,承認!」納迪娜說。

  「有時幹過,可要解救別的人,非這樣做不可。」塞澤納克說道,他挺起身子,驚恐失色地環顧四周:「您冤枉人!我救過人。我救過許多人。」

  「恰恰相反。」納迪娜說道:「你在二十個裡邊救出一個,為的是讓他給你提供人源,你把別的全都出賣了。你出賣過多少?」

  「我不知道。」塞澤納克答道。突然,他喊叫起來:「別讓我死!」

  「噢!行了。」安娜朝沙發走去,說道。她朝塞澤納克俯下身去,挽起他的衣袖;納迪娜返身朝亨利走去:「你信服了吧?」

  「是的。」他說道。「可是,我還是無法相信。」他又補充了一句。他經常發現塞澤納克目光茫然,雙手發潮,如今又見他衰竭無力地躺在這長沙發上。可這一切仍然抹不了那位紮著紅飾帶、肩上背著槍、從一處街壘走向另一處街壘的年輕英雄的形象。他們又回到工作室坐了下來。亨利問道:

  「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

  「不用怎麼辦。」納迪娜生氣地說,「他腦袋殼該吃粒子彈。」

  「由你去打?」迪布勒伊問道。

  「不。我給警察局打電話。」納迪娜說道,伸手去抓電話機。

  「警察局!你知道自己說的什麼話吧!」迪布勒伊說道。

  「你把一個人往警察手裡送?」亨利問道。

  「去他媽的!那小子把幾十個猶太人交給了蓋世太保。聽你說話的口氣,好像我會在乎什麼似的!」納迪娜說道。

  「別打這個電話了。坐下。」迪布勒伊不耐煩地說,「不能去喊警察。可總得拿個主意呀!咱們又不能照顧他,把他藏起來,然後再讓他平平安安地去幹他的漂亮行當。」

  「這樣做符合邏輯呀!」迪納娜說道。她倚著牆,滿目憤怒地盯著大家。

  此時一片沉默。若在四年前,一切都容易解決。當行動是一種活生生的現實之時,當人們還相信某些目標之時,公道一詞具有其意義。一個叛徒,那就打死他。可當人們再也沒有任何希望的時刻,對過去的一個叛徒能怎麼處置呢?

  「咱們留他在這兒呆兩三天,讓他恢復一下。」安娜說道,「他病得是很重,然後再打發他去某個遙遠的殖民地,比如法屬西非,我們那裡有些熟人。他去了就決不會回來,他太害怕被人殺了。」

  「那他會落個什麼地步?咱們總不能給他幾封囑託信吧?」迪布勒伊說。

  「為什麼不行?趁您還在世,每年給他一筆撫養費。」納迪娜說道,聲音氣得直抖。

  「你知道,他永遠都戒不了毒了,這個人是真正癱了,不管怎麼說,他面臨的生活是相當可怕的。」

  納迪娜一跺腳:「他決不能就這樣了事!」

  「這樣了事的人多著呢!」亨利說道。

  「這不是什麼理由。」她滿腹狐疑地打量著亨利:「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害怕他?」

  「我?」

  「他好像瞭解你的一些底細。」

  「他猜疑亨利是樊尚一夥兒的。」迪布勒伊說。

  「噢,不。」納迪娜說道,「你明明聽到了。他對我說:『要是我張揚出去,你的丈夫准會遭到我一樣的麻煩。』」

  亨利微微一笑:「你是不是猜想我過去當過雙重間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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