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蒙·波娃 > 名士風流 | 上頁 下頁
二〇一


  「並不是要去入黨。」迪布勒伊說道,「要共同鬥爭,反對美國,反對戰爭,這並不需要對一切問題都觀點一致。」

  「您比我要更忠誠。」亨利說,「我決不會為一種我對之將信將疑的事業犧牲我渴望享受的生命。」

  「啊!別給我搬出這種理由!」迪布勒伊說道,「這讓我想起了伏朗熱說的那種論調:『人不值得他人關心。』」

  「兩者根本不是一回事。」亨利聲音有力地說道。

  「不像您自己想像的那樣。」迪布勒伊用目光審視著亨利:「您完全不同意在蘇聯和美國之間,應該選擇蘇聯嗎?」

  「顯而易見。」

  「那就夠了。有一點必須承認,」他激動地說道,「選擇則贊同,偏愛則愛。倘若非要等到絕對的十全十美才肯投入,那就永遠愛不上什麼人,也永遠做不成什麼事。」

  「不要求十全十美,但個人總可以認為事情一敗塗地,不想摻和進去吧。」亨利說道。

  「您說的一敗塗地是與什麼相比較呢?」迪布勒伊問道。

  「與事情本來可以存在的狀況相比較。」亨利答道。

  「亦即與您自己的想法相比較吧。」迪布勒伊道。他聳聳肩:「蘇聯本應該是一場不用經歷任何痛苦的革命,可這純粹是幻想,等於零。顯然,與幻想相比,現實總是錯的。思想一經實現便會走形;與各種各樣可能的社會主義相比,蘇聯的優越性就在於它已經存在。」

  亨利以審訊的神態看著迪布勒伊:

  「如果存在即有理,那就乾脆袖手旁觀算了。」

  「絕對不是這樣。現實不是一成不變的。」迪布勒伊說道,「現實具有前景,具有可能性。若想對現實起到作用,哪怕只想對現實有所思考,就必須置身于現實之中,而不應該以想入非非為樂事。」

  「您知道,我很少想入非非。」亨利說道。

  「要是說『事情一敗塗地』,或者像我去年說的『一切皆惡』那種話,那肯定是因為心裡在悄悄地夢想絕對的善。」他盯著亨利的眼睛說道:「人們意識不到這一點,但非得目空一切到了怪誕的地步,才會把自己的夢想放到高於一切的位置。若人實實在在的,那就會明白一方是現實,另一方則是虛無。我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愛虛勝於實。」他添了一句。

  亨利朝安娜側過身子,她正在默默地喝著第二杯馬提尼酒,亨利問她:

  「您的看法如何?」

  「就我個人而言,我一直難以把惡視作善,哪怕是一種微不足道的罪過。」她答道,「可這是因為我信奉上帝時間太長了的緣故。我想羅貝爾言之有理。」

  「也許。」亨利道。

  「我是在瞭解事實情況下才這麼說的。」迪布勒伊說道,「我也一樣,過去曾試圖把自己心緒的惡劣看作是對塵世的憤慨。」

  亨利給自己又斟了一杯酒。迪布勒伊不正是在用理論為自己的性情辯解嗎?「可要是這樣去想的話,那我不是也因為心裡不快才試圖貶低他對我所說的一切嗎?」他暗自思忖。他決定對迪布勒伊表示信任,至少等到談話結束再說。

  「可您對事物的看法,我覺得還是悲觀了點兒。」亨利說。

  「這裡也是一樣。所謂的悲觀是與我過去的幻想相比較而言。」迪布勒伊說道。「那時的幻想太誘人了,歷史可不誘人。可又沒有任何辦法擺脫歷史,因此必須尋求經歷歷史的最佳方式。依我之見,最好的方式莫過於節制。」

  亨利還想再向他提出其他的問題,可聽到客廳裡響起了腳步聲。納迪娜推門而入:

  「你們好,這一夥酒鬼!」她快活地說,「你們可以為我的健康幹一杯,我值得你們為我祝酒!」她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態看了看我們:「猜一猜我做了什麼事?」

  「到底什麼事?」亨利問道。

  「我去了巴黎,為你們報了仇雪了恥:我打了朗貝爾耳光。」

  出現了一陣短暫的沉默。

  「你在哪兒碰到他的?事情的前後經過是怎麼發生的?」亨利問道。

  「呃,我去了《希望報》。」納迪娜自豪地說,「我闖進了編輯室,他們全都在,有薩瑪澤爾、伏朗熱、朗貝爾和許多新進去的人,一個個臉色難看極了,那場面看了可真叫人發笑!」納迪娜咯咯笑了起來:「朗貝爾直發愣,結結巴巴地說了點什麼,可我不容他解釋。我對他說:『我對你負有舊債,我很高興你給我提供了向你還債的機會。』說罷我便揮手朝他臉上搧了過去。」

  「他怎麼樣了?」亨利問道。

  「唉!他做得很體面,」納迪娜回答道,「他擺出一副威嚴的氣派,我急忙走了。」

  「他沒有說我的事情可以我自己去幹?若我是他,我肯定會這麼說的。」亨利說道。他不願意臭駡納迪娜,可他心裡十分惱怒。

  「我沒有聽他說了些什麼。」納迪娜說道。她帶著幾分挑釁的神態掃了大家一眼:「怎麼了?你們都不對我表示祝賀?」

  「不。」迪布勒伊說,「我並不覺得你做的事有多靈。」

  「可我覺得這很靈。」納迪娜說,「我從那兒出來後見到了樊尚,他說我是個了不得的女人。」她以報復的口吻補充了一句。

  「如果你想要做廣告,那你這一手算成功了。」迪布勒伊說道,「各家報刊馬上就會大肆宣揚。」

  「我才不在乎什麼報紙呢。」納迪娜說。

  「看你不在乎做出的事情。」

  他們充滿敵意地瞪著對方。

  「要是您高興別人往您身上拉屎撒尿,那您活該。」納迪娜氣憤地說,「我可不樂意。」她朝亨利轉去身子:「這一切全都是你的錯。」她劈頭說道,「你為何去跟別人談我們自己的事情?」

  「哎喲,我沒有說過我們的事。」亨利說道,「你完全知道所有人物都是虛構的。」

  「算了吧!你的小說裡足足有五十處與爸爸或與你完全吻合,我也清楚地看出了有三句是我說的。」她說道。

  「說那話的人與你毫無聯繫。」亨利道,接著一聳肩膀:「當然囉,我展現的是今日的人,他們的情況與我們所處的境地相差無幾。可這樣的人有千千萬萬,並不特指你父親或我自己。恰恰相反,在許多方面,我筆下的人物與我們毫不相似。」

  「我當初沒有提出反對,是怕有人又會說我無事生非。」納迪娜尖刻地說,「可你以為這讓人愉快?別人放心地跟你交談,自以為受到了平等對待,可你卻在觀察別人,暗暗地在心裡做筆記;別人向你傾吐,是為了忘掉那些本來微不足道的事情,這可倒好,哪一天看到自己說的那些話都變了白紙黑字。我把這叫作背信罪!」

  「誰要寫一本小說,就不可能不搜集發生在周圍的一些事。」亨利說道。

  「也許,那跟作家就不該多來往。」納迪娜氣呼呼地說。

  亨利朝她微微一笑:「你可命運不佳!」

  「你現在還譏笑我。」她叫嚷道,氣得面紅耳赤。

  「我不是在譏笑你。」亨利說道。他用胳膊摟著納迪娜的肩膀說:「咱們可不要為這事鬧個不愉快。」

  「是你們在鬧不愉快!」納迪娜說道:「啊!你們倒高興,三個人都擺出一副判官的模樣在盯著我看!」

  「算了,誰也沒有在審判你!」安娜口氣通融地說道。她在尋找著迪布勒伊的目光:「一想到朗貝爾被狠狠搧了一巴掌,還是挺讓人滿足的。」

  迪布勒伊沒有說什麼。亨利試圖岔開話題:「你見到樊尚了?他情況怎樣?」

  「你希望他情況怎麼樣呢?」她一副傲慢的聲調反問道。

  「他一直在電臺?」

  「對。」納迪娜猶豫不決,「我本來有件很有趣的事情想告訴你們的,可我再也沒有心思談了。」

  「快,說說呀!」亨利道。

  「樊尚又找到了塞澤納克的蹤跡!」納迪娜說道,「是在巴蒂尼奧爾那一帶的一家小旅店裡。他一弄到了確切住址,便去敲塞澤納克的房門,想跟他談談自己的看法。塞澤納克死活不答應給他開門。樊尚便守在旅店門口,可那人從安全樓梯溜掉了。三天來,他再也沒有露面。旅店呀、餐廳呀、他平時去過毒癮的酒吧呀,都不見他的影子。」她以得意的聲調接著說道:「這不是不打自招嗎?對不對?要是心裡不是懷著什麼鬼胎,他不會東藏西躲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