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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西昂蒂酒,多妙的主意啊!您玩得開心嗎?您撲克牌打贏了嗎?您想吃點兒什麼:牛排?雞肉?」

  「我吃過午飯了。」劉易斯說。他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脫下鞋子,換上拖鞋。

  「您不在,我整夜都擔驚受怕的。我夢見一些四處遊蕩的歹徒把我殺了。」

  他走到玻璃窗台旁,在扶手椅上坐了下來,我坐在長沙發上。「您馬上都講給我聽聽。」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

  我歡迎他歸來,就像所有失寵的女人一樣,顧不上什麼體面,表現出了過分的熱情、過分的狂熱,一個勁地問這問那。他講給我聽,可有口無心。是的,他玩了撲克牌,可沒有贏也沒有輸。泰迪現關在監獄,還是因為老問題。不,他沒有見到瑪莎,不過與伯特見了面,倆人沒有談什麼特別的事情。我要求他詳細講講時,他馬上顯出一副氣惱的樣子。最後,他拿起一份報紙,我也翻開了一部書,裝著閱讀起來。我沒有吃午飯,是東西無法咽下肚去。

  「我到底在等待什麼呢?」我在心底自問。我已經放棄了尋回過去的任何希望,我還指望什麼呢?指望得到一種可以取代失去的愛情的友情?可是愛情要是可以讓什麼東西取代的話,那它就沒有什麼了不起了。不。這就像死一樣,無可挽回了。我重又思量,「要是我懷裡還剩下一具屍首也好啊!」我多麼想走到劉易斯身邊,把手搭在他的肩頭,問他:「這樣的一種愛怎麼會化為烏有的呢?您好好解釋一下。」可是他也許會對我回答說:「這沒有什麼值得解釋的。」

  「您不願意去沙灘轉一圈兒?」我提出。

  「不,我一點兒也不想去。」他答道,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

  兩點剛過,我還有整個下午的時間需要打發,接著還有晚上、夜裡,還有新的一天,一天又一天。怎麼打發這些日子?要是附近有個電影院就好了,或者地處名副其實的鄉野,有森林、有牧場,那我可以不斷地行走,一直走到精疲力竭!可是這兒,筆直的馬路,兩旁盡是園子,儼然一個監獄的院子。我斟滿了一杯酒。太陽閃耀,可陽光卻沒有足夠的力量把煩惱驅逐到遠處,它們仍然重重地壓在我的心頭。書中的字母就像貼在了我的眼皮上,弄得我眼睛發花,不可能讀下去了。我盡可能想想巴黎、羅貝爾,思考過去、未來,可怎麼也不行。我脖子上套著枷鎖,四肢被緊緊地縛住,整個兒囚禁在這一時刻之中。我自身的重量壓得我近乎窒息,喘出的氣息毒化了空氣。我想要掙脫的是我自己。問題的關鍵是這一點永遠無法做到。

  「要我放棄床笫之歡,打扮得像個老太婆,白髮蒼蒼,這些我都願意,可卻永遠無法掙脫自己,這是多麼痛苦的折磨啊!」我伸手去拿瓶酒,可又放下了。我早就練出來了,酒精只會燒壞我的胃,不可能使我頭昏,也不會給我溫暖。會發生什麼事呢?無論如何得出點兒什麼事。這種靜止的不斷折磨不能永遠存在下去。劉易斯還在讀報,我突然心頭一亮:「這再也不是同一個人了!」愛我的那個男人消失了,劉易斯也隨之而去了!我怎麼會弄錯了呢!劉易斯!我記得清清楚楚!他說:「您有一隻漂亮的小腦袋,圓滾滾的……您知道我有多愛您嗎?」他送給我一朵花兒,問道:「法國人吃花兒嗎?」他如今變成什麼了?是誰罰我與一個偽君子像死人似的單獨相處?忽然,我聽到了一個可恨的記憶發出的回聲:一聲呵欠。

  「啊!別打呵欠了!」我說道,眼淚刷刷直流。

  「噢!別哭了!」他說道。

  我整個兒撲向沙發,直挺挺地摔了下去。一隻只桔黃色的圓盤在我眼前旋轉,我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您一哭起來,我就恨不得走開,永遠不再回來。」劉易斯氣呼呼地說。

  我聽見他離開了屋子,我讓他絕望了,我徹底地失去了他。我本該控制住自己的。我掙扎了一陣,接著徹底沉沒了。在十分遙遠的地方,我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劉易斯在底樓行走,他剛剛給花澆了水,回到了屋裡。我還在哭。

  「您還沒個完?」

  我沒有回答,我已經精疲力竭,但還始終在哭。女人眼裡竟然能容下這麼多淚水,真不可思議。劉易斯走到他寫字臺前坐了下來,打字機響起了哢嚓哢嚓聲。「哪怕是一隻狗,他也不該眼睜睜讓它受苦啊。」我心裡在想。「我是因為他才哭,可他一點表示也沒有。」我咬緊牙關。我早就該發誓永遠不恨他,不恨這個毫無保留地向我敞開了心扉的男人。「可這再也不是他了!」我在心裡反復說道。我的牙齒咬得咯吱響。要制住一場精神危機,談何容易。我使出全身的力氣,從頭到腳像撕裂一般痛得厲害,我睜開了眼睛,把目光落在了牆上。

  「您要我幹什麼?」我嚷叫著,「我被關在這裡,和您關在一起,我就是要躺到路溝裡去也去不了呀。」

  「我的上帝!」他說道,聲音中稍許有了點友好的表示,「您何苦啊!」

  「都是您,您都不願想辦法幫我一把。」我說道。

  「一個女人哭起來,對她還能有什麼法子呢?」

  「要是換了任何一個女人,您都會幫她忙的。」

  「我討厭見到您那副喪失理智的樣子。」

  「您以為我是故意裝的?跟一個人家心裡仍舊愛著他,可他卻不再愛著人家的人一起生活,您以為容易嗎?」

  他仍然坐在他那扶手椅上,沒有再試圖走開,不過,我知道他不會從嘴裡掏出那個我們需要用以平息這場爭吵的字眼,還得由我來設想如何了結。我語無倫次地說道:「我是為了您才來這兒的,我只有您!當我成了您的累贅,我該怎麼辦呀?」

  「沒有必要哭,不就是因為您想好好談一談,我恰好沒有那個心思嘛。」他說道,「難道都非得隨您的心願不成?」

  「啊!您太不公平了!」我說。我揩了揩眼睛:「是您請我來這兒度夏的,您跟我說過我來這兒您感到高興,那您就不該擺出這種仇敵似的樣子。」

  「我沒有什麼敵意。您一哭起來,我就想走開,僅此而已。」

  「我並不是動不動就哭的人。」我說道,手裡擰著手絹:「您沒有意識到,有的時候我就像是個仇敵似的,您總是提防著我,我討厭。」

  劉易斯淡然一笑:「我是提防著點兒。」

  「您沒有權利!」我說,「我完全清楚您是不愛我的,我再也不求您類似愛情的什麼東西。我是在盡最大的努力,希望我們倆處好。」

  「對。您是很客氣。」劉易斯說道,「可問題正在這裡,」他補充道,「我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提防著您。」他的嗓門陡然高了起來:「您是客氣,是最危險的陷阱!您去年就是這樣讓我上了當。別人不攻擊您,您卻提防著他,這似乎顯得荒唐,於是就不提防;可等您又到了孤燈只影的時候,心裡便又一片紛亂。不,我不願意這種情況重演!」

  我站起身來,踱了幾步,以便讓自己心情平靜下來。竟然責怪我客氣,這可真是太過分了!

  「我不能故意裝出讓人討厭的樣子!」我說道,「您可真的弄得我幹什麼事情都不易啊。」接著我又補充了一句:「要是情況真像這樣的話,我看只有一個解決辦法:我走。」

  「我可不想讓您走!」劉易斯說,他一聳肩膀:「對我來說,事情也不容易啊。」

  「我知道。」我說道。

  確實,我不能生他的氣。他早就希望讓我永遠留在他身邊,可我拒絕了。如今他情緒多變,反復無常,我不該大驚小怪。一旦到了被迫去幹心裡不願幹的事情的地步,那必定會自相矛盾。

  「我也不想走。」我說,「只是您不該這樣討厭我。」

  他莞爾一笑:「我們還沒有走到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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