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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第二天,我讀了波爾的稿子,整整十頁,就像《知心話》上的文章一樣空泛、乏味。我用不著大驚小怪,實際上她並不那麼看重寫作,失敗一次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她早就對悲慘的結局有所提防,對一切都作好了思想準備。可是我受不了她這種聽天由命的勁頭。有時,我甚至傷心得對自己的職業越來越不感興趣,經常恨不得對我的病人說:「別設法治好病了,治好了又何苦呢。」找我看病的人很多,恰恰在這年冬天,我成功地治癒了幾個重症患者,可是心思卻不在這上面。我確實再也弄不明白為什麼人要夜裡睡覺、輕鬆同房,要能行動、選擇、忘卻、生活,才算正常。以前,我總覺得世界這麼廣闊,而所有這些怪人卻都囚禁在他們各自狹窄的不幸天地裡。一定要把他們解脫出來,這刻不容緩;如今,當我設法讓他們傾吐出內心的苦惱時,我只不過被動地運用那些陳舊的醫治手法。我竟然落得也跟他們一個樣!世界仍然是那麼廣闊,可我再也無法對它產生興趣。

  「真令人憤慨!」這天晚上,我暗自生氣。他們都在羅貝爾的工作室裡交談,說什麼馬歇爾計劃、歐洲的未來以及整個世界的未來,一個個都說大戰的危險在繼續增長。納迪娜神態驚恐地在洗耳恭聽。對這些驚恐不安的話語我自然不會不往心裡去,可腦子裡卻只想著那封信,想著那封信的那行字:「隔著大西洋,最為溫柔的雙臂是多麼冰冷。」在自我招認有過幾次無關緊要的豔遇的同時,劉易斯為何還要寫上這些充滿敵意的話語?我並沒有要求他忠誠於我,我們之間隔著重重海洋,滔滔海浪,要這樣做實在太愚蠢了。他顯然在責怪我為何不在他身邊。他會寬恕我嗎?我以後哪一天還能不能見到他那真正的微笑呢?在我的身邊,他們都在詢問威脅著千百萬人們的將是何種命運,那也是我的命運啊,可我卻只關心一個笑臉。一個笑臉又阻擋不了原子彈,對任何事對任何人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它只不過給我遮蓋了一切。

  「真令人憤慨。」我又在想。真的,我實在不理解自己。不管怎麼說,被人所愛,這既不是人生的目的,也不是人活著的理由,它改變不了任何東西,於是沒有任何益處,甚至對我沒有任何好處。我人在這邊,羅貝爾在跟亨利交談,劉易斯在那邊想些什麼,這與我又有什麼關係?要讓自己的生命維繫於千百萬顆心臟中的一顆,莫非我真的失去了理智!我儘量側耳細聽,可純屬枉然。我自言自語,我的雙臂是冰冷的。「不管怎麼樣,」我心裡想,「我的心臟也只不過是千百萬顆心臟中的一顆,只要它一抽縮,這個廣闊的世界便永遠不再與我有關。對我生命的衡量,既可以是一個微笑,也可以是整個世界。無論選擇前者或者後者,都是任意的選擇。」再說,我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給劉易斯回了信。也許我找到了貼切的詞語,他的來信變得輕鬆而充滿信任。此後,他一直以默契友好的口吻向我介紹他的生活情況。他把自己那部書的版權賣給了好萊塢,有了錢,在密歇根湖畔租了一處住宅,顯得很幸福。轉眼又到了春天。納迪娜和亨利結了婚,他們倆也顯得幸福美滿。可為何我不幸福?我鼓起心中全部勇氣,在信中寫下:「我多麼想看看湖畔的房子。」他也許忽視了這句話,或許會對我說:「我不知道您什麼時候能見到房子。」當我手中捏著這只裝著他回話的信封,整個身子變得僵硬,仿佛面臨著行刑隊。「我不該抱有幻想。」我自言自語道,「倘若他隻字不提,那就是他不願再見到我。」我打開黃色信箋,裡面的字立即呈現在我的眼前:「7月底來吧,房子基本上可以準備就緒。」我癱坐在長沙發上。在最後一秒鐘,他們饒了我的命。我是多麼害怕,以致開始時都沒有感受到一絲歡樂。接著,我驀地感受到劉易斯的雙手撫摸著我的身子,激動得喘不過氣來。劉易斯!

  在紐約的臥室裡,我坐在他的身旁曾問過:「我們一定還會相見嗎?」如今他答道:「來吧。」在我們這一問一答之間,沒有發生任何事情。這有名無實的一年被一筆勾銷了,我又獲得了富有生氣的軀體。多麼神奇的奇跡啊!我熱烈歡迎這失而復得的身軀,猶如歡迎一位回頭的浪子。平常,我對它的關心太少了,整整一個月裡,我對它傾注了全部的愛,一心想讓它嫩滑,富有光澤,打扮得漂漂亮亮。我請人給自己做了海灘裙、太陽浴服。通過這色彩絢麗的棉布,我已經擁有了藍湖和親吻。這一年,櫥窗裡到處可見樣子古怪但柔軟光滑的長裙,我也買了。波爾給我送來巴黎最為昂貴的香水,我也接受了。這一次,我相信了旅行社、護照、簽證和天上之路。當我登上飛機時,它在我眼裡顯得就像郊區的火車一樣安全可靠。

  羅貝爾想方設法為我在紐約弄到了美元。我又住進了第一次來紐約時下榻的旅館,他們給我準備的基本上還是那間房間,只是相隔了幾個樓層。氣味沉悶的過道裡,亮著一盞紅色的長明燈,我重又發現了以前的那種沉寂,那時好奇心還只是我惟一的激情。整整數個小時裡,我重又感覺到了無憂無慮。巴黎不復存在,芝加哥尚未出現,我漫步在紐約街頭,什麼也不去想。翌日上午,我忙而不亂地去辦公室、銀行辦事。然後上樓回到自己房間打點行裝。我在鏡中端詳著晚上劉易斯就要摟在懷裡的女子。他會鬆開這頭雲發,我將在他的狂吻下扯去那件印第安人舊繪繡衫改做的套衫。我在套衫上插上了一朵晚上就要踩到腳下的玫瑰花,用波爾給我的香水噴了噴頸背:我隱隱約約地感到是在為一位即將為祭祀獻身的女人準備祭禮。然而這位女人並不是我。最後靜靜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覺得如果人們愛過我的話,那也會愛上她的。

  四個小時後我踏上了芝加哥的土地。我要了出租車,這一次順順當當地找到了房子。周圍的環境絲毫未變,巨幅廣告對面,「斯希爾茨」招牌紅光閃爍。劉易斯在陽臺上正坐在一張桌前讀書。他笑微微地向我示意,跑下樓來,把我摟在懷裡,說了一句早在預料中的話:「您回來了!終於!」也許這一幕命中註定要如此精確地展開:它顯得不完全真實,就像是去年那一幕有些模糊不清的翻版。或許只是我對他房間毫無裝飾感到困惑。房間裡不見一幅畫,不見一本書:「多麼空蕩啊!」

  「我全部寄到帕克去了。」

  「房子準備好了嗎?房子怎麼樣?」

  「您會看到的。」他說,「您很快就要看到了。」他把我緊抱在身上,輕輕搖晃著我。「多怪的香味。」他驚奇地微微一笑,說道,「是這朵玫瑰花的?」

  「不。是我身上的。」

  「可您以前沒有這種氣味?」

  突然間,我為灑了巴黎最昂貴的香水,穿上了縫製考究的套衫和柔軟光滑的絲裙感到恥辱。所有這些人為的打扮又有何用呢?要對我產生欲望,他並不需要這些玩藝兒。我在尋找他的嘴巴,我並不那麼渴望同房,可我想肯定他還渴望得到我。他的雙手把裙子的絲面揉得窸窣作響,玫瑰花摔落在地上,我的套裙也扔在地面,我再也沒有任何疑問了。

  我睡了很久,一覺醒來,已經過了正午。進餐時,劉易斯跟我談起了在帕克會遇到的鄰居,其中提到了多蘿茜,她是一位舊友,婚姻十分不幸,離婚後帶著兩個孩子住在她姐姐、姐夫家裡,離我們的房子只有四五裡路。我對多蘿茜不太感興趣,也許他感覺到了這一點,因為他突然改口問我:

  「我聽聽收音機裡的一場棒球比賽,您討厭嗎?」

  「一點兒也不討厭。我就讀報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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