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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淚水在她那潮乎乎的臉上刻下了道道深痕,可她毫無意識。也許她落淚太多,以致皮膚都已經變得毫無知覺。我忍不住想與她一起哭泣這一份愛,整整十個春秋,它一直是她生命的意義所在與驕傲,可不久前突然變成了一種羞恥的毒素。我飲了一口威士忌,用手緊握著護身符,心中暗暗發誓:「寧可痛苦到極點,也不願冷笑著隨風飄撒我自己歷史的遺骸。」

  我的酒杯猛地碰了一下託盤,心裡在想:「我也一樣,最終免不了要落到這個地步!冷笑或多或少會有差別,但到頭來結局都一個樣,絕對挽救不了整個過去。我要自己忠貞于羅貝爾,那總有一天我的記憶要背叛劉易斯。分離將使我在他心中死亡,我也將把他永遠埋葬在我記憶的深處。」波爾還滔滔不絕地在講著,可我再也沒有聽下去。「我排斥的為什麼是劉易斯?」要進行分析嗎?「不!」我已經回答過波爾。可到底為什麼呀?「只要給羅貝爾足夠的紙張和時間,他就什麼也不缺了。」波爾不是這麼跟我說過嗎。我仿佛重又看到了那間工作室,雖然我不在裡面,可它是那麼充實。過去的歲月中,比如去年吧,我有時曾想過要賦予自己以舉足輕重的位置,可當時我就意識到在羅貝爾涉足的所有重要領域,我都幫不上他任何忙;每當他真正遇到難題,他總是獨自對付。

  那邊,有一個人如饑似渴地需要我,他的懷抱裡有著我的位置,可這一位置卻白白空著。這到底是為什麼?我傾心愛著羅貝爾,為了他甚至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可他卻從來沒有向我提出過這一要求,實際上,他也從未向我提出過任何其他要求。他在我身邊時給我帶來的歡愉僅僅屬￿我自己。留下或離開他,我作出的決定只與我自己相關。我飲盡了杯中酒。居住在芝加哥,不時來這兒一趟。不管怎麼說,這並非那麼絕對不可能。我每次來此,羅貝爾都會對我笑臉相迎,仿佛我們從未分離,甚至都察覺不到我與他呼吸的再也不是同樣的空氣。倘若沒有他,我的生命會有怎樣的情趣?這實在難以想像。但我深知將來的日子若在這兒度過將會是怎樣的滋味。那將是一種悔恨、荒誕的滋味,絕對無法忍受。

  我很晚才回家,因為飲酒過多,所以睡眠很差。第二天吃早餐時,羅貝爾神情嚴肅地審視著我說:

  「你的臉色很難看!」

  「我沒睡好,酒喝得太多了。」

  他來到我的座椅後,把手搭在我的肩頭:「你回家後悔了吧?」

  「我不知道。」我答道,「有時候,我覺得荒誕。有人在那邊需要我,那是一種真正的需要,誰也沒有像那樣迫切地需要我,可我卻不在那裡。」

  「你認為一切都那麼遙遠,在那邊生活,你覺得你會幸福嗎?」

  「倘若您不在世,我會試試的。」我答道,「我一定會試試的。」

  他雙手離開了我的肩頭。他踱了幾步,然後困惑不解地看了我一眼:「你將沒有職業,沒有朋友,你周圍的人與你關心的也絕不一樣,就連跟你講的語言都不相同,從此你將與你的過去隔絕,與對你來說舉足輕重的一切隔絕……我不相信你能堅持多久。」

  「也許。」我說道。

  對,我在劉易斯身邊的生活會十分狹窄。身處異國他鄉,舉目無親,將難以建立自己的生活,也無法成為那個大國的一員,它也決不可能成為我的祖國。我將只不過是一個戀人,只能緊緊地依附著心愛的人。但是,我感到自己不能只為愛情而活著。然而,每日清晨醒來,沒有任何人需要我,日復一日毫無意義地承受著時間的重負,我已極為倦怠!羅貝爾沒有跟我說過需要我。他從未說過這種話。只是在以前我還沒有提出任何疑問。我的生活並非必不可少,可也不是毫無意義。我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而已。而今劉易斯向我提出了問題:「為什麼不留下來,永遠留下來?為什麼?」我曾暗暗發誓決不使他失望,然而回答他的卻是一個「不」字。這個「不」字必須證明有理由才行。但我決找不到理由。為什麼?為什麼?他的聲音在追逐著我。我驚悸地突然想到:「但是沒有什麼不可挽回的!」劉易斯還活著,我們可以越過大西洋傾心交談。他答應一星期後先給我寫信。倘若他在此信中還呼喚著我,倘若他的悲憾中帶有呼喚的色彩,那我一定能獲得勇氣放棄舊日的平安,作出回答:「好,我去。我去留在您的身邊,您願意留我多長時間,我就在您的身邊待多長時間。」

  羅貝爾與我共同制訂了旅行計劃,我作了精細的計算,給劉易斯發出電報,請他把信寄至阿馬勒菲,留局自取。在這整整十二天裡,我的命運仍將一直懸掛著。十二天后,我也許會作出決定,不怕風險,瘋狂地投入前途未卜的未來之中,或者重新維持分離、等待的現狀。眼下,我既不在此處,也不在彼處,既不是我自己,也不是他人,只不過是一部消磨時光的機器而已。平常,時間消逝是那麼快,可現在卻沒完沒了地拖延。我們乘飛機。坐汽車,登輪船,我重又見到那不勒斯、卡普裡、龐培,我們發現了赫爾奎拉洛姆、伊斯基亞。我緊跟著羅貝爾,他讓我關心他感興趣的一切,我回憶著他的往事,可一旦他讓我獨自一人呆著,我便只有發呆!我勉強假裝看書或看看面前出現的風景。時而,我像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準確異常地重現出我抵達芝加哥、奇奇卡斯特南戈之夜以及我們分別的情景。絕大部分時間裡,我都在酣睡,從來沒有睡過這麼多的覺。

  羅貝爾愛上了伊斯基亞城,我們在那兒耽擱數日,比原定的時間晚了三天抵達阿馬勒菲。「我至少心裡是安定的,」下車時我心裡想,「信就在那邊。」我讓羅貝爾在停車場等看,然後放下隨身行李,獨自朝郵局走去,儘量不跑。和所有的郵局一樣,裡面一股灰塵、膠水味,也彌漫著令人厭煩的氣息。這裡燈光不明不暗,職工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幾乎不挪動一下身子。正是在這種地方,時間日復一日,常年不變,人們的動作也天天重複,從未有過任何改觀。當我在一個窗口前排隊時,心臟竟然跳得快要裂開似的,連我自己也弄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麼。一位年輕的女子撕開一隻信封,臉上頓時顯出晴朗的笑容。此情此景給了我勇氣。我神態誘人地出示了護照,職員瞥了瞥身後的一排信格,從一個格子中取出一包信件,翻了翻,從中抽出一封遞給我。是一封納迪娜的來信。我說道:

  「還有另一封。」

  納迪娜的來信說明郵局運轉正常,寄出的信件可以抵達。我又強調了一句:

  「我知道還有另一封信。」

  職員露出一個意大利人特有的親切的笑臉,把整包信放在我的面前:「您自己看吧。」

  德納爾、德森古爾、德萊爾、戴斯佩,我索性從頭開始,從字母A一直找到Z。這麼多的信!有的信已經到了數周,可沒有人前來領取。為何就不能進行交流?進行交換?我絕望地問道:

  「在D那一格,有沒有我名字的信?」

  「所有外國人的信件都放在這一包裡。」

  「還是請您看一看吧。」

  他看了看,搖搖頭:「沒有,什麼也沒有。」

  我走出郵局,垂著雙手呆立在人行道上。不見信,這是多麼殘忍啊!腳下的土地、年曆、我自己的名字,我對這一切都不再確信。劉易斯寫過信,他的信全都寄達,因此這一封信也應該寄到這裡的。可卻不見信。「無消息,掛念。」發這樣的電報還為時過早,傷心落淚也不到時候。這只不過是一次正常的耽擱,我沒有必要陷入無比的絕望中去,我只是錯算了日期,僅此而已。因為錯算了日期就去找死的人實在寥寥無幾。然而,跟羅貝爾一起吃晚餐時,雖然露天座裝飾著鮮花,鳥瞰大海,我卻毫無生氣。他跟我講起納迪娜,說她與亨利外出頻繁,我只是哼哼哈哈地答腔。我們倆喝著拉韋羅酒,商標上畫著一個大鬍子先生,滿面笑容;海上,漁船燈光閃爍;我們的周圍,彌漫著一股多情植物的馥鬱芬芳,沒有什麼地方缺乏什麼東西,除了那張印著黑字的黃紙,那一個個黑字也許就是一種空虛的象徵。空虛之空虛,這可非同小可,它在吞噬一切。

  第二天,一封信就在那兒放著。劉易斯是從紐約寫的信。出版商們為他的書舉辦了一個盛大的「交誼會」,他見了許多人,玩兒得很開心。噢!他沒有把我忘卻,他開心、溫柔。然而從他的字裡行間卻分辨不出任何呼喚的意思。我坐在郵局對面臨海的一個咖啡露天座上。一些身著藍色罩衫、頭戴圓頂帽的小姑娘在海灘上玩耍,我心裡空虛一片,久久地呆望著她們。整整十五天裡,我心中一直裝著劉易斯:他的神情在責備與愛戀之間游離不定,他把我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說道:「我從未這樣愛過您。」他還說:「再來吧。」可是他人在紐約,換上了一副陌生的面孔,就像這位陌路的先生,臉上掛著微笑,但卻不是投給我的。他還希望我再去嗎?僅僅這一疑問便奪走了我想再去的勇氣。就像去年一樣等待吧,只是我實在弄不明白自己為何註定要受到等待的可怕折磨。

  繼後在巴勒莫和錫拉丘茲又收到了幾封信。劉易斯一如既往,每週發出一封信。他的來信也像以前一樣總是以「love①」一詞結尾,這個詞既意味著一切,又不表示任何意義。這仍然是一個表達愛情的詞?還是最庸俗不過的客套話?劉易斯表達柔情是那麼謹慎,我真不知道他的這種柔情我該領受幾分。以前,每當我讀到他專為我創造的言語時,我便獲得了他的懷抱、他的嘴唇,可如今這些話語再也不能給我溫暖,這到底是他的過錯還是我的過錯?西西裡島的太陽的烤著我的皮膚,可我的心底卻始終是這麼冰涼。我或坐在房間的陽臺上,或躺在沙灘上,呆望著燃燒的天空、大海,可渾身瑟瑟發抖。有的日子裡,我打心眼裡討厭大海。它無邊無際,毫無變化,仿佛空虛一片;那水也藍得似乎發膩。於是,我乾脆閉目養神或匆匆躲避。

  ①英文,意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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