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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為什麼?」他自問道,「我們為什麼鬧翻了?」他經常這樣捫心自問。對亨利撰寫的社論,迪布勒伊在《警覺》發表文章,以同樣的筆調給予回擊。實際上,並沒有任何東西造成他們疏遠。類似的事情已經不堪回首,但也實在說不清楚是非曲直。共產黨人仇恨亨利,朗貝爾離開了《希望報》,波爾瘋了,世界正走向戰爭。與迪布勒伊鬧翻了,這確實沒有多大意義。

  亨利坐在桌前,開始有選擇地瀏覽書中的段落。有的章節,亨利已經讀過了,他很快跳到最後一章。這一章很長,很可能是於元月份革命解放聯合會解散之後撰寫的。他感到有點兒茫然不知所措。迪布勒伊身上最突出的一個優點,就是他毫不猶豫,敢於對自己的思想重新提出異議,重新進行探索。可這一次,觀點變化是如此徹底。他宣告:「當今,一個法國知識分子已經無能為力。」其原因顯然在於:革命解放聯合會垮了台。迪布勒伊在《警覺》發表的文章也引起了紛紛議論,可這些文章實際上對任何人都產生不了任何影響。人們一會兒譴責迪布勒伊是隱藏的共党分子,一會兒罵他是華爾街的走卒,他幾乎四處受敵。看來他的心情也並不那麼快樂。亨利的處境與他相差無幾,心裡也不好過。可兩人情況也並不完全一樣,亨利過一天算一天,想方設法湊合著活;可迪布勒伊有其偏執的一面,肯定不會湊合。再說,他走得比亨利要遠,他甚至對文學也提出了譴責。

  亨利繼續往下讀。迪布勒伊越走越遠,對自己的存在也加以斥責。他反對自己過去提倡的舊人道主義,要以一種嶄新的人道主義取而代之,這種人道主義更現實,也更悲觀,給暴力以相當重要的位置,幾乎將公道、自由和真理等思想一概拒之門外,他無可辯駁地指出,這是與目前人與人之間關係惟一相適應的道德準則;但是,如果要採取這一準則,那就要拋棄許多東西,可就他本人而言,他無法做到。確實稀奇,迪布勒伊竟然宣揚他本人無法信奉的真理,這意味著他已經把自己當作了敵人。「這是我的過錯。」亨利心裡想,「當初我要是不一意孤行,革命解放聯合會也許還在繼續存在,迪布勒伊也不會自認為徹底失敗。」

  無能為力,孤立無援,懷疑自己的作品會有什麼意義,與前程隔絕,對自己過去又加以否定,一想到羅貝爾目前處於如此的境地,亨利感到心情沉重而痛苦。突然,亨利腦海中閃出一個念頭:「我這就給他寫信!」也許迪布勒伊會置之不理,也許會憤然回擊。這又有何妨,自尊心,亨利再也不知道是何物。「明天我就給他寫信。」上床睡覺時,他打定了主意。「也許明天我還可以和朗貝爾真正談一談。」他心裡暗暗思忖,接著他關了燈。「明天上午貝洛姆夫人到底為什麼要見我呢?」他自問道。

  貼身侍女消失了,亨利步入了沙龍。獅子皮、地毯、低低的長沙發,這裡,仍然像當初與心照不宣被當作禮品供奉的若賽特相遇時那般沉寂、微妙,呂茜召他來恐怕不會是為了把自己那年過半百殘存的一點風姿奉獻給他吧!「她要我來幹什麼呢?」他在心裡反復自問,但儘量避而不答。

  「您來了,謝謝。」呂茜說道。她身著一件嚴肅的便裙,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不過眉毛沒有描,這樣光禿禿的模樣使她顯得出奇的蒼老。她示意讓他坐下。

  「我有件事要找您幫助,並不是只為了我,主要是為若賽特。您愛她呢,還是不愛?」

  「您完全清楚我是愛的。」亨利道。呂茜平聲靜氣,說得那麼自然,亨利隱隱約約地感到松了一口氣。她要我娶若賽特,要麼想讓我一起策劃某件事情。可她右手為什麼總捏著那塊小花邊手絹呢?為什麼捏得那麼緊呢?

  「我不知道您到底會花多少氣力幫助她。」呂茜說道。

  「告訴我是什麼事吧。」

  呂茜吞吞吐吐,兩隻手搓著那塊揉得像一團破布的手絹:「我馬上就告訴您,我沒有別的選擇,不說也不行。」她強裝出一個笑臉:「也許有人已經跟您說過我們大戰期間絕對不是抵抗運動的人?」

  「是有人跟我說過。」

  「誰也不可能知道我為創辦阿瑪麗莉時裝店並將之發展成一家大時裝店付出了多少代價,再說,誰也不會對此感興趣,我也不想讓您憐憫我的苦命。不過,您必須明白,經歷了這番創業的艱難之後,我寧願搭上自己的腦袋也不願讓服裝店破產。我只得利用德國人才能保住這份家業。我是利用了他們,而且也不會向您表白我如今感到後悔。當然,要什麼都不付出,那就什麼也得不到。我在裡翁斯接待過他們,搞過宴會。反正我該做的都做了。這些事在解放時給我惹了一點兒麻煩,可都已經遠遠地過去了,都忘了。」

  呂茜環顧四周,又看了看亨利。他聲音平靜地嘀咕了一聲:「那怎麼了?」他仿佛記得這一場面已經出現過,是什麼時候?也許是在夢中。自從他收到那封快信,他就知道呂茜會對他說些什麼。一年來,他就等待著這一分鐘。

  「當時有一個人跟我一起主管我店中的生意,名叫梅爾西埃,他常去裡翁斯,他偷了一些照片和信件,還搜集了不少流言蜚語,要是他交出來,那若賽特和我就會被剝奪公民權。」

  「難道有關案卷的傳聞確有其事?」亨利問道。他只是感到一種極度的倦怠。

  「啊!你聽說了?」呂茜驚奇地問,神情有所放鬆。

  「您也利用了若賽特吧?」亨利問道。

  「利用!若賽特從來沒有幫過我什麼忙。」呂茜苦澀地說,「她自己白白陷了進去。她戀上了一個上尉,那是一個多情的英俊小夥子,不受別人任何影響,給她寄過不少感情灼烈的情書,最後在東部前線被打死了。這些信件她到處亂丟,還有他倆四處招搖的一些合影。我向您保證,那可都是很好的材料。梅爾西埃很快明白了可以從中撈到好處。」

  亨利猛地起身,向窗戶走去。呂茜細細打量著他,可他一點兒也不在乎。他想起了那天早晨若賽特那張無精打采的臉,那是他們同床共枕後的第一個早晨。他還想起了那個明明在撒謊但卻裝得那麼真實的聲音:「我?愛過?愛過誰?」她曾經愛過,可她愛的是另一個人,一個德國的英俊小夥子。他轉身朝向呂茜,有力地問道:「他敲詐您了?」

  呂茜淡淡一笑:「您不會以為我是來向您要錢的吧?我已經被敲了三年了,我還準備繼續破費。我甚至還給梅爾西埃出過大價錢,想買回那些材料,可他精明,看得遠。」她眼睛緊盯著亨利,以挑釁的口氣說道:「他當過蓋世太保的密探,最近給抓起來了。他讓人傳話給我,說要是我不把他救出來,他就把我們一起牽連進去。」

  亨利沉默不語。跟德國佬睡覺的婊子至此一直屬￿另一個世界,與之惟一可以發生聯繫的就是仇恨。可如今呂茜在講話,亨利在聽著。那個卑鄙的世界與他所處的世界是同一個,天底下只有一個世界。若賽特的胳膊曾經摟過德國上尉的胳膊。

  「您明白這件事對若賽特的分量吧?」呂茜問道,「她那種性格,肯定挺不過去,只會去開煤氣自殺。」

  「您要我怎麼辦?您指望我什麼?」他氣呼呼地說,「一個蓋世太保的密探,哪一個律師都無法給他開脫。我對您的惟一忠告,就是儘快逃到瑞士去。」

  呂茜聳聳肩膀:「去瑞士!我告訴您若賽特會去開煤氣自殺的。可憐的孩子,這些天她多麼高興。」她突然充滿柔情地說:「誰都說她在銀幕上一鳴驚人。請坐下。」她不耐煩地說道,「聽我說吧。」

  「我在聽著呢。」亨利說著坐了下來。

  「律師,我手頭就有一個!特呂弗律師,您不認識吧?他是個十分可靠的朋友,受過我的不少恩惠。」呂茜似笑非笑地說,目光直逼著亨利的眼睛:「我們在一起詳細地研究了整個案情。他說惟一的辦法就是梅爾西埃提出自己是雙重間諜。當然,沒有一個正兒八經的抵抗運動成員為他作證,那是站不住腳的。」

  「啊!我明白了!」亨利道。

  「這不難明白。」呂茜冷冷地說。

  亨利微微一笑:「您以為就這麼簡單!不幸的是,所有戰友都知道梅爾西埃從來就沒有與我共過事。」

  呂茜緊咬嘴唇。突然間,她像泄了氣的皮球,亨利真擔心她會大哭一場,那場面該太令人作嘔了。他以幸災樂禍的勁頭細細看著這張沮喪的面孔,與此同時,腦中的詞語像一陣陣風似地刮過:她愛過一個德軍上尉,耍弄了我這笨蛋!可憐的笨蛋!他對她的樂趣和柔情還深信不疑呢。笨蛋!她只不過把他當作了一種工具。呂茜是一個有心計的女人,看得遠,她親手過問亨利的利益,把女兒若賽特推入他的懷抱,絕對不是為了保證她女兒的事業成功。女兒成功不成功,她才不在乎呢,其目的在於:為自己縛住一個有利可圖的同夥。而若賽特也耍了手腕,她對亨利表白自己從未愛過,以原諒她那顆愛心有所保留,可這顆輕浮的心愛誰都可以,她早就把它給了那個德國上尉,那個多麼英俊的小夥子。亨利真恨不得臭駡她一頓,痛打她一頓,可有人還要他來救她!

  「當時的工作不是地下的嗎?」呂茜問道。

  「是,可我們互相之間都熟悉。」

  「預審法官不會相信您的話嗎?要是讓您與那些戰友去對質,他們會不會揭穿您呢?」

  「不知道,我不願意冒這個險。」亨利氣呼呼地說道,「看您的樣子,好像根本意識不到作偽證的利害關係有多大。您一心只想保住您自己的時裝店,可我自己也珍重某些微不足道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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