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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對所有誠心誠意想組建一個獨立左派的人們來說,是可以大顯身手的。」他顯得坦率地說道,「斯克利亞西納認為沒有美國的支持,歐洲就難以自主,這是有道理的。我們的任務應該是團結各種反對西方蘇聯化的力量,為一個名副其實的社會主義服務,接受來自美國人民的美方支持,同意與戴高樂聯盟聯合,因為該聯盟有可能朝左派政治的方向發展。這就是我向大家建議的綱領。」

  他目光嚴肅而又急切地盯著亨利。

  「別指望我將這一綱領付諸實施。」亨利說,「我將一如既往,盡力與美國政治鬥爭。您完全知道戴高樂主義是反動的。」

  「我擔心您對形勢不怎麼瞭解。」薩瑪澤爾說,「儘管您處處小心謹慎,我們最終還是被別人劃為反共分子,我們因此而失去了一半兒讀者。報社的惟一希望是贏得其他讀者。為此,我們不能半途而廢,而應該朝我們剛剛投入的方向大步前進。」

  「那就真的要成為反動報刊了!」亨利說,「不行。如果不得不倒閉,就倒閉好了,可我們還是要把我們的路線堅持到底。」

  薩瑪澤爾什麼也沒有說,特拉利奧顯然與他持同一觀點,可他知道朗貝爾和呂克始終是支持亨利的。對付他們這個三人集團,他無能為力。

  「您讀過《鐵鑽》週報了嗎?」兩天后,他喜形於色問道,然後把週刊往亨利的桌上一扔。「好好讀讀。」

  「《鐵鑽》週報上有什麼特殊的東西?」亨利漫不經心地問道。

  「有拉舒姆寫的一篇有關您的文章。」薩瑪澤爾說道。「讀讀吧。」他重複道。

  「我們等一會兒再談。」亨利說。

  薩瑪澤爾剛一離開辦公室,亨利就打開了報紙。《摘下假面具》,這就是文章的題目。亨利愈讀愈氣憤,氣得喉嚨眼直縮。拉舒姆任意掐頭去尾、斷章取義地解釋說亨利的全部作品無不顯露出一種法西斯的敏感性,字裡行間透溢出一種反動的意識形態,尤其是他的劇作是對抵抗運動的侮辱;在他的內心深藏著對其他人的鄙視,他不久前在《希望報》發表的卑鄙的文章清楚地證明了這一點;與其說在發起這場污蔑運動的時候聲稱自己對蘇聯有好感,倒不如公開宣佈自己是反共分子,這樣做也許會更加光明磊落;他那種明顯的狡猾充分地表明瞭他對自己同行的敬意是何等不值一提。雖然不是白紙黑字地明確寫上叛徒、賣身投靠者等字樣,但字裡行間不難看出這種指責。這就是拉舒姆所寫的。拉舒姆。在他躲在亨利家中的那段時間,他總是滿臉喜悅地幫助波爾用蠟擦鑲木地板,亨利仿佛又看到了這一切。

  他看見他裹著一件過長的外套,激動不已地在裡昂車站與他告別。聖誕節的穗形彩花在劈啪作響,他坐在紅酒吧的一張桌上說道:「必須肩並肩地工作。」之後不久,他又以困惑的神態說道:「別人從來就沒有攻擊過你。」亨利儘量去想:「這不是他的過錯。罪魁禍首是故意挑選他來幹這件苦差事的黨組織。」可漸漸地,亨利氣得眼睛發紅。完全是他自己編造了那每一句話,他決沒有限於服從命令,這是在重新編造。他這樣做比起他的同謀來說更加不可饒恕,因為他完全知道自己是在撒謊。他明明知道我不是一個法西斯分子,我也永遠不會成為法西斯分子。

  他站了起來。用不著反擊這篇文章,拉舒姆自己心裡清楚,亨利沒有什麼可說的。當詞語已失卻其意義時,惟一可行的就是動手去打。他上了車子。此時,拉舒姆應該在紅酒吧。亨利全速向紅酒吧駛去。他發現樊尚跟夥伴們在一起喝酒,可不見拉舒姆。

  「拉舒姆不在這兒?」

  「不在。」

  「那他可能在《鐵鑽》週報社。」亨利說。

  「我不知道。」樊尚說。他站起身,隨亨利向門口走去:「你車子在嗎?我要去報社。」

  「可我不去。」亨利說,「我要去《鐵鑽》週報社。」

  樊尚跟他走出門外,說道:「算了。」

  「你讀過拉舒姆的文章了?」亨利問道。

  「讀過了,發表之前,他還給我看過呢。我跟他吵了一架。那是一個可惡的混帳。你去大鬧一場又于事何益?」

  「我很少想去揍人。」亨利說,「可這一次非揍不可。要是鬧出醜聞來更好。」

  「你錯了。」樊尚說,「他們准會乘機大做文章,越走越遠。」

  「還能走得更遠?可他們已經把我當成了法西斯分子。」亨利說,「他們不可能走得更遠了。而且不管怎樣我都不在乎。」他拉開車門,樊尚抓住他的胳膊:

  「你知道,一旦他們決定要整哪個人,不達目標是不會罷休的。」樊尚說,「你的生活中有個弱點,他們准會對此下手。」

  亨利看了看樊尚:「有個弱點?你是想說若賽特及有關她的閒言碎語吧?」

  「對。也許你還料想不到,可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們總不至於有這個膽量。」亨利說。

  「你以為他們在乎什麼。」他猶豫了一下:「拉舒姆把文章給我看時,我大罵了一通,他不得不刪去了十行。可下一次,他准會全盤托出。」

  亨利沉默不語。可憐的若賽特,多麼脆弱啊!一想到她正在讀被拉舒姆刪去的那十行字的模樣,亨利不禁脊背發涼。他坐到方向盤前:「上車吧,咱們去報社,你說得對。」他啟動了車子,又補充了一句:「謝謝你!」

  「我真不相信這會出自拉舒姆之手。」樊尚說。

  「不管是出自拉舒姆還是別人之手,我都不敢相信。」亨利說,「從某人的私生活入手攻擊某人,採取這種手法,也確實太卑鄙了。」

  「是卑鄙。」樊尚說,接著猶豫了一下:「可有一件事你應該明白:對你來說,已無私生活可言。」

  「怎麼?」亨利說,「當然有,我有自己的私生活,它只與我自己有關。」

  「你是一個社會活動家,你所做的一切都屬￿公開範圍:這就是證明!除非,你必須在各個方面都無懈可擊。」

  「面對污蔑是沒有防衛可言的。」亨利說。他們一時默默地向前駛去。「我真想不到他們竟然選擇了拉舒姆幹這種事。」亨利說,「偏偏選中了拉舒姆,真是處心積慮啊!」接著又說了一句:「他們該是多麼恨我!」

  「你別自以為他們愛你。」樊尚說。

  他們在報社前停了車,亨利下了車子,說道:「我去買點東西,五分鐘後就回來。」他沒有什麼東西要買,只是想獨自呆五分鐘而已。他徒步徑直向前走去。「你別自以為他們愛你!」不,他並沒有這麼認為,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對他抱有如此敵意。對手明槍交戰,決鬥時相互尊重,這早已過時的口號在他的心裡,在他的唇間震盪。這是早在兩年前,早在幾世紀前流行的口號,如今誰也不明白其意義何在。他心中有數,共產黨人會公開攻擊他,可他自以為還有許多人內心對他是敬重的,甚至還以為可以促使他們三思而後行。

  「實際上,他們全都恨我。」他自言自語道。他信步朝前走去。巴黎美麗而憂鬱,猶如籠罩在秋日濛濛金色中的死亡之城布魯日。仇恨緊緊地尾隨著他。這是一種相當痛苦的新的體驗。「情愛,決不會總是奉獻給您,」亨利暗忖,「友誼也如同生活一般沒有保障。可是仇恨決不放過任何人,它像死神一樣必定降臨。」從此之後,不管他走向何處,也不管他做什麼事情,這一念頭將處處纏繞著他:「我受到了憎恨!」

  斯克利亞西納早在亨利的辦公室裡等著他。「他讀過了《鐵鑽》報,自以為應該趁熱打鐵呢!」亨利暗暗在想,然後開口問道:

  「你有事要跟我談嗎?」他故作關切地又補充了一句,「哪兒不舒服了?你臉色不好。」

  「我頭痛得厲害,不過是因為睡眠太少,飲酒太多了,沒什麼要緊的。」斯克利亞西納答道。他說罷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臉色變得嚴厲起來:「我是來問問你,自那天以後你的看法是否有所改變?」

  「不,」亨利說道,「我決不改變。」

  「共產黨人那樣子對待你,還不能讓你好好想想?」

  亨利哈哈大笑起來:「噢!我想過的。我思考得很多。我一直在思考!」

  斯克利亞西納深深地歎了口氣:「但願你最終能明鑒是非。」

  「算了吧!你別傷心了。你用不著我。」亨利說。

  「誰也不會指望誰。」斯克利亞西納說道,「左派喪失了幹勁兒,右派什麼也沒有學到手。」他聲音陰鬱地添了一句,「有時,我真恨不得去鄉下隱居。」

  「那就去隱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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