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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亨利打開了決定命運的那一頁:「與伊維特分離那一段,你有何看法?」

  「很動人。」

  「你真覺得?」

  波爾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為何感到驚奇?」接著淡然一笑:「你落筆的時候,心裡想的是我們吧?」

  他把筆記本扔到桌上:「你真蠢!」

  「這將是你最出色的一本書。」波爾以權威的口吻說道。她含情脈脈地把手伸進亨利的頭髮:「我真不明白你為何這般故弄玄虛。」

  「我自己也鬧不清楚。」他說。

  亨利被深深的沉寂憋得幾乎惶恐不安。地毯、窗簾和帷幔把豪華、寬敞的客廳裹得嚴嚴實實,透過緊閉的門扉,聽不到一聲富有生氣的動靜。亨利不禁自問是否非得掀翻家具,才能把某個人叫醒。

  「我讓您久等了吧?」

  「沒怎麼等。」他彬彬有禮地說。

  若賽特一動不動地站在他的面前,唇間掛著驚恐的微笑。她身著一條琥珀色的衣裙,顯得單薄,很不得體。「她長得並不誘人。」克洛蒂曾這樣說過。這笑靨,這靜寂,還有鋪著裘皮的沙發,顯然在引誘著各種放肆的舉動。這再也明白不過了。若他乘機下手,亨利准會感到自己像當著一個暗自冷笑的鴇母的面,幹了誘騙少女的勾當。他有些生硬地說:「如果您願意,我們馬上開始。我比較忙。您有本子吧?」

  「那段獨自我背會了。」若賽特說。

  「開始。」

  他把劇本放在獨腳小圓桌上,舒適地往安樂椅一坐。那段獨白最難把握。若賽特本就沒有理解,緊張得如同驚弓之鳥。亨利見她胡演一氣,卻又強烈地希望能中他的意,心裡很不好受。他顯然感到自己就像是個腰纏萬貫的裸露癖,正在一家高級妓院觀看一場別開生面的裸體表演。

  「我們試試第二幕第三場。」亨利說,「我給你配臺詞。」

  「邊念邊演,難呀。」若賽特說。

  「試試吧。」

  這是一場愛情戲,若賽特表演得稍自如一些。她吐詞清晰,面部表情和聲音甚為動人。誰知道一個機智的導演最終會在她身上獵取什麼東西?亨利樂呵呵地說:

  「您完全沒有進入角色,但有希望。」

  「真的?」

  「我敢肯定。請您在這兒坐下,我給您解釋解釋角色。」

  她坐在他身旁。他已經很久沒有在這樣漂亮的姑娘身邊坐過了。他一邊說戲,一邊嗅著她的秀髮。她用的香水與別人的沒有兩樣,然而從她身上散發出的這股芳香似乎是一種自然的馨香。它激起了亨利強烈的欲望,他恨不得聞一聞他隱隱約約從她衣裙下嗅出的那另一種濕潤、溫馨的氣息,禁不住想在她的雲發間狂吻,把自己的舌頭伸入她那櫻紅的嘴裡:這一切輕易可以得到,甚至再也容易不過。他感覺到若賽特正順從地等待著他爆發出強烈的欲望,可那股順從勁兒可真叫人洩氣。

  「您明白了嗎?」他問道。

  「明白了。」

  「那快去,我們重新開始。」

  他們重練了一遍,她試圖把真情實感灌注到每一句臺詞中去,可反比第一次糟糕多了。

  「您太過分了。」他說,「演得再純樸一些。」

  「啊!我怎麼都演不好!」她深表遺憾地說。

  「多練練,您就會演好的。」

  若賽特長歎了一口氣。可憐的丫頭!等一會兒,她母親又要斥責她不會爭氣了。亨利站了起來。他對自己的顧忌有些遺憾:這張小嘴是多麼惹人喜愛!跟一位真正誘人的女人睡覺,他回味著這曾給他帶來多大的歡樂。

  「我們再另約一次吧。」他說。

  「我白白浪費了您的時間!」

  「對我來說,這時間沒有白白浪費。」亨利說。他微微一笑:「倘若您不害怕浪費您的時間,也許下次試戲後我們可以一起出門走走?」

  「可以。」

  「您愛跳舞嗎?」

  「當然。」

  「那我一定帶您去跳。」

  第二個星期六,亨利又來到加布裡埃爾街若賽特的家中,沙龍裡擺著玫瑰色和白色的家具,光滑如緞。他一見到她,心中不禁微微一震。這是真正的美的化身,眼睛一旦離開了她,就無法確切地描繪:若賽特的肌膚比他記憶中的更白皙,雲發的色彩也更淡雅,她那兩隻眸子仿佛嵌著閃光片,猶如比利牛斯山激流一般深邃。亨利一邊漫不經心地給她配臺詞,一邊用目光打量著這具被黑絲絨襯托得線條分明的軀體,他暗暗思忖,只要有這容貌,這聲音,她的多少笨拙都可以原諒。再說,只要好好引導,看不出若賽特就為什麼非要比別的女人更笨。相反,有的時候,她甚至把握住了動人的音調。亨利決定一試。

  「准行。」他熱情地說,「當然,還必須付出艱苦的勞動,但准行。」

  「我是多麼希望能行啊!」她說。

  「現在我們去跳舞。」亨利說,「我想可以去聖日爾曼台勒萊區,您覺得如何?」

  「隨您。」

  他倆來到了聖伯努瓦街的一家地下舞廳,坐在一幅肖像畫下面,畫中的女人長著鬍鬚。若賽特身著一條舞裙,她脫去開襟短背心,露出渾圓、豐腴的臂膀,與她那張娃娃臉形成鮮明對照。「要讓我提起玩樂的興致,缺的正是這東西。」他快活地思忖:「身邊伴著一位放蕩的美女。」

  「我們跳舞吧?」

  「跳。」

  手中摟著這個輕柔、溫順的軀體,他不禁感到有點昏眩。他過去是多麼喜愛這種眩暈!如今他仍然興頭不減!他重又愛上了爵士樂,愛上了這煙霧、這年輕的聲音和別人那歡快的勁兒。他已經作好充分準備,去愛這乳房、這腹部。只是在冒險一試之前,他還是希望能先感覺到若賽特對他已有所好感。

  「這地方您高興嗎?」

  「高興。」她猶豫了一下:「很特別,對嗎?」

  「我想是的。您更喜歡什麼樣的場所?」

  「噢,這裡很好。」她急忙說。

  只要他想讓她開口說話,她就露出一副惶恐不安的神色。她母親也許對她諄諄教導,叮囑她學會保持沉默。他們就這樣邊喝酒邊跳舞,一直沉默到清晨兩時許。若賽特顯得既不悲傷,也不快活。兩點時,她要求回家去,他實在鬧不清她要回家到底是因為厭煩、困倦,還是出於穩重。他陪她回家。在公共汽車上,她認真而有禮貌地說:「我很想讀一本您的書。」

  「那容易。」他朝她微微一笑:「您愛讀書?」

  「當我空閒時。」

  「您常常得不到空暇?」

  她歎息道:「不一定。」

  她到底是真蠢或只是有點兒不開竅?抑或是因為羞怯而變得遲鈍?一時難以斷定。她容貌如此漂亮,按常理,她該是個傻姑娘;但同時,她的這副美貌又使她顯得神秘莫測。

  呂茜·貝洛姆決定在她府上簽約,在這之前,還要舉行一次親切的晚宴。亨利打電話給若賽特,請她共同慶賀這個好消息。她一副上流女士的腔調,對他友好的親筆題詞並差人把書送到了她家深表謝意,然後約他晚上在蒙特爾一家小酒吧相見。

  「您高興嗎?」亨利緊握著若賽特的手不放,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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