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西蒙·波娃 > 名士風流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但是,我是想救你!」她激動地說,「你不明白你正在毀自己!你一味妥協,還要到沙龍去作報告……我知道你為什麼再也沒有膽量把你寫的東西給我看:你的慘敗反映到了你的作品中,你感覺到了這一點。你感到恥辱。那恥辱感是那麼強烈,以致你把手稿都鎖了起來。非得是見不得人的事情才會恥辱到這個地步。」

  亨利狠狠地看著她:「如果我把手稿給你看,你向我發誓不去見迪布勒伊。」

  波爾的神態突然軟了下來:「你一定給我看?」

  「你向我發誓?」

  她思慮片刻:「我向你發誓今天不去找他。」

  「行。」亨利說。他打開抽屜,拿出一本厚厚的灰綠色封面筆記本,扔到床上。

  「我可以讀嗎?真的?」波爾聲音極不和諧地說。平日那份悲劇演員的自信在她身上不見了,相反,她突然顯出一副可憐的模樣。

  「你可以讀。」

  「啊!我是多麼高興。」她說,繼而羞澀地一笑:「今天晚上我們再像過去那樣,好好討論討論。」

  他沒有回答,兩隻眼睛望著波爾用手掌輕輕地撫摸著筆記本。那上面只有紙、墨,看去就像是鎖在他父親藥房裡的藥粉一樣安全、無害。實際上,他比一個下毒者還更卑鄙。

  「再見。」當亨利逃跑似地快步穿過公寓時,波爾俯在欄杆上喊道:

  「再見。」

  下樓梯時,他還繼續跑,試圖忘卻腦中的一切。待他晚上再與波爾見面時,她肯定已經全讀過了。她准會細細閱讀著每一句話,重閱每一個字:這是一起暗殺。亨利止住了步子。接著,他手扶欄杆,返身慢慢地登了幾級樓梯。那條黑狗狂吠著向他撲來。他恨這條狗、這座樓梯,恨波爾瘋狂的愛,恨她一時緘默無語、一時又吵吵鬧鬧,恨她那些沒完沒了的煩惱事。他轉過身子,三步並作兩步跑下樓梯,來到了街頭。

  這是一個美麗的冬日,天空蒙著薄薄的霧靄,背景呈玫瑰色。透過玻璃窗洞,亨利瞥見了一隅溫柔的天際。他把收回的目光,向聽眾投去,可一見到面前的聽眾,到底該講些什麼,就更加讓人犯難了。滿目小巧玲瓏的帽子、珠寶首飾和裘皮衣裝:大多是女流之輩,尤其是那些風韻猶存、自以為善於修飾的女人。法國新聞史,這對她們來說會有什麼興趣?屋裡太熱,空氣裡彌漫著香水氣味;亨利的目光與瑪麗·昂熱淡淡的笑靨相遇;樊尚樂呵呵地朝他扮了個鬼臉;不遠處朗貝爾坐在一位擁有億萬家財的阿根廷女郎和一位熱心贊助文藝事業彎腰曲背的女人之間。亨利沒有勇氣與朗貝爾正面相對:他感到羞辱,他再次垂下眼睛,一任話語從嘴中吐出。

  「好,好極了!」

  克洛蒂發出了鼓掌的信號,掌聲四起,歡呼聲雷動,他們紛紛向講壇跑去。于蓋特·伏朗熱打開了亨利身後一扇小門:「往這邊走。克洛蒂馬上就要把那些太太們驅出門外,她只留下了您的好友和幾位知己。您肯定渴得要命吧。」她補充說道,一邊拉亨利往酒茶檯子走去,那兒,朱利安獨自一人面對著兩個招待,正在斟一杯香檳酒。

  「請你原諒,我什麼也沒有聽。」他粗聲粗氣地說,「我來這兒,完全是為了白喝個夠。」

  「原諒你了。報告會嘛,聽報告和作報告一樣讓人感到討厭。」亨利說。

  「對不起!我可一點都不感到討厭。」樊尚說道,「甚至還覺得富有教益。」隨後他又笑著說,「不過,我也要喝一杯。」

  「喝吧!」亨利說,他臉上顯出親切的微笑。只見一位白髮蒼蒼的夫人,胸前掛著榮譽勳位勳章,快步向他走來:

  「謝謝您的支持!妙極了!您知道您報告的收入比杜阿梅爾更高!」

  「我很高興。」亨利說道,兩眼尋找著朗貝爾。波爾跟他說了些什麼?亨利從來沒有跟他談過自己的私生活,他肯走通過納迪娜瞭解了他的一些私事,可對此亨利根本不在乎,他與納迪娜的那段風流韻事像一杯清水一般一目了然。波爾就不同了。他朝朗貝爾微微一笑:

  「聚會結束後,用摩托送我回去,麻煩你嗎?」

  「我很樂意!」朗貝爾聲音十分自然地說道。

  「謝謝!咱們還可以聊聊。」

  他打住了話頭,因為克洛蒂像股狂風似地進了沙龍,向他快速奔來:「這下您可成了寵兒,您得為幾本書題詞,這些太太都是您狂熱的崇拜者。」

  「很高興。」亨利說,他又低聲補充了一句,「但是我不能久留,報社等著我。」

  「您無論如何要見貝洛姆母女一面,她們是專程為您而來的,她們即刻就到。」

  「半小時後我就走。」亨利說。他接過一位身材高大的金髮女郎遞過的書:「什麼名字?」

  「您不知道我叫什麼,」金髮女郎傲慢地淡然一笑說,「以後您就會知道的:科萊特·馬松。」

  她又神秘地一笑,表示謝意。亨利又在另一部書上題了另一位的名字。好一出鬧劇!他簽名、微笑,又微笑、簽名。小沙龍裡擠得滿滿的,全都是榮譽勳位獲得者、克洛蒂的知己。他們微笑著,緊握著亨利的手,雙眼閃爍著好奇又好似放肆的光芒,重複著上一次對杜阿梅爾說過的一些話語,下一次也肯定會不加任何改變地對莫裡亞克或阿拉貢老調重彈。不時有一位熱忱的讀者自以為非得傾吐出內心的崇敬而後快:這一位被一段對徹夜難眠的描寫打動了心,那一位又為有關墓地的一句話動了情,可是提到的都是信筆塗抹、不足掛齒的段落。

  吉埃特·旺達杜爾嗔怪地向亨利發問,為何選擇一些那麼可悲的先生為主人公,緊接著向周圍一大群更加可悲的人們一一微笑。「人們對小說的人物是多麼苛刻啊!」亨利暗忖,「容不得他們有任何缺陷。這些人的讀法都那麼古怪!我猜想他們大多沒有沿著給他們指引的道路前進,而是像瞎子似地在書中盲目穿行。偶爾,某個詞在他們心間發出共鳴,喚醒了天知道什麼往事或什麼思念之情;或者,他們自以為從某個形象中發現了自己的映像。於是他們一時止步,對著映像仔細地觀照,然後又摸索著邁進。最好還是永遠不和自己的讀者見面。」他心想。他走到瑪麗·昂熱身旁,瑪麗·昂熱一副嘲笑的神態打量著他。

  「你為什麼要嘲笑人?」

  「我沒有嘲笑,我在觀察。」她用譏諷的口吻說:「你是應該隱居,你並不閃光。」

  「要閃光得怎麼辦?」

  「瞧瞧你的朋友伏朗熱,好好學幾課。」

  「我沒有這個天賦。」亨利說。

  博取他們的讚歎,亨利沒有這份雅興,可非說要惹他們生氣,也不實在。朱利安高談闊論,一邊故意顯示,一邊一杯接著一杯飲酒,周圍的人們一個個露著縱容的微笑。「我呀,要是我有這樣的名氣,」他高聲說道,「我非得趕快把他們一掃而光。貝爾藏斯①、波利尼亞克②、拉羅什福科③,這些名字充斥著法國史書,全是歷史灰塵。」他可以盡情侮辱這些歷史名人,甚至說些不堪入耳的奇談怪論,周圍的人也少不了會著迷。一個寫詩的人如果未能封以尊稱、獲得桂冠或授以勳位,那當個小丑倒也不錯。朱利安自欺欺人,自以為高人一籌,可心底那種矮人一截的心理反倒證實了他的地位。惟一的辦法是不與這些人打交道。圍著克洛蒂大獻殷勤的時髦作家和冒牌文人也許還更為讓人沮喪。他們沒有寫作的興趣,沒有思維的心思,他們自尋的一切煩惱全都顯現在臉上。他們惟一關心的,是為自己創造形象,是獲得成功;他們頻繁交往,只是為了能更進一步相互嫉妒。多麼可怕的烏合之眾。亨利一眼瞥見了斯克利亞西納,向他充滿好感地微微一笑:此人雖然狂熱、糊塗、難以容忍,但卻是活生生的。他用詞說話是出於表達激情的需要,而不是用以換取金錢或沽名釣譽,在他身上,虛榮心是次要的,僅僅是一種表面的缺點。

  ①貝爾藏斯(1670~1755),法國宗教史上的著名人物,曾長期任馬賽主教。
  ②波利尼亞克(1661~1742),法國紅衣主教,著名的外交家。
  ③拉羅什福科(1613~1680),法國著名倫理作家,著有《箴言錄》。

  「希望你別埋怨我。」斯克利亞西納說。

  「當然不會。你喝了吧。怎麼樣?你一直住在這裡?」

  「是的。我專門下樓來向你問個好。我原以為上流人士全走了呢。你就是對這些人作報告?克洛蒂還讓我也說說呢。」

  「這些聽眾並不差。」伏朗熱邁著懶洋洋的步子湊過來說道,他挨個朝各位送去一個傲慢的微笑,在朗貝爾身上止住了目光:「腰纏萬貫的人總是裝得微不足道,可實際上他們對真正的價值往往具有鑒賞力。比如克洛蒂的奢侈就很精明。」

  「奢侈,這讓我討厭。」斯克利亞西納說。

  瑪麗·昂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路易狠狠瞪了她一眼。

  「您意思是想說假裝奢侈吧。」于蓋特寬容地說。

  「不管是真奢侈還是假奢侈,反正我不喜歡。」

  「人怎麼能不喜歡奢侈呢?」于蓋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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