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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我老毛病又犯了。」安娜突然站起身子說,「我……」

  她剛走了幾步,整個身子便往木屋的牆壁倒了過去,迪布勒伊慌忙跑去,亨利緊跟著他。她雙眼緊閉,臉色蒼白,額頭上涔著汗珠。「心裡不舒服,」她用手絹捂著嘴打了個嗝,含糊不清地說。過了一會兒,她睜開了眼睛:「過去了,是紅葡萄酒的緣故。」

  「是因為喝了酒,加上太陽曬,身子疲乏。」迪布勒伊說。他是在幫她尋找藉口,可心裡肯定清楚她的身子壯實得像匹佩爾什馬。

  「您得到陰涼處躺下來歇一歇。」亨利說,「咱們去找個安靜的角落。您可以躺個三五分鐘嗎?」

  「可以,可以,現在好了,對不起。」

  昏厥、哭泣、嘔吐,女人們生就有這份能耐。可是,這也無濟於事,面對死去的人們,任何人都無能為力。他們又跨上了自行車。整個空氣在燃燒,仿佛村莊再次燃起熊熊大火。每個草垛、每叢灌木邊都躺滿了人,男的把禮服扔在一邊,女的挽起了袖口,敞開了緊身上衣。耳邊傳來了歌聲、笑聲和逗弄的歡叫聲。不喝酒,不笑鬧,不逗樂,他們又能幹些什麼呢?既然他們還活著,他們必須生活。

  他們騎了約摸五公里,發現了一截半枯的樹幹,有那麼一丁點兒樹陰。安娜在茅草和石子上鋪上了雨衣,側弓著身子躺在上面。迪布勒伊從背包裡掏出紙張,那紙張一股子淤泥味兒,看似被淚水打濕過一般。亨利坐在他們身旁,頭倚著樹身,他睡也睡不著,事情也幹不起來。突然,他感到一心想著學習是多麼愚蠢。法國的政黨,頓河流域的經濟,伊朗的石油,蘇聯當前的問題,所有這一切已經成為過去,這個正在展開的新的紀元在書中並沒有被預見倒。

  面對原子能,這扎實的政治文化學又有什麼分量?革命解放聯合會、《希望報》、行動,多麼蒼白的玩笑!所謂善良的人們盡可放心發動罷工;學者和技術人員卻在製造炸彈、反炸彈、超炸彈,手中掌握著前途命運的是他們。一個歡樂的前程!亨利合上雙眼。瓦西厄,廣島,一年來情況有了發展。這將導致下場戰爭。那下一個戰後又是怎麼樣呢?無疑比眼下還要更加嚴峻。除非根本就不再有戰後。除非戰敗者以炸毀整個地球為樂。這很可能發生。假設地球沒有被炸成碎片,還繼續繞著自己旋轉,但已冰冷一片,闃無人跡:設想這種結局並不更令人好受。死亡這個意念從未讓亨利痛苦過。可突然,這片月球似的死寂使他心驚肉跳:人類從此滅絕!面對這無聲無息的永恆世界,爬格子、開大會又有什麼意義?還是默默地等待世界的滅頂之災或個人的末日的到來吧。一切都是虛無。

  他睜開眼睛。地上酷熱難當,天上陽光閃耀。安娜在睡覺,迪布勒伊在寫著寫作有理的字樣。兩個戴孝的鄉下女人匆匆地向村子趕去,手裡抱著紅紅的玫瑰,鞋子上沾滿白色的塵土。亨利定睛目送著她們。莫非是聖洛希的女人為她們亡夫的死骨獻花?有可能。她們應該成為受人尊敬的寡婦。也可能有人在戳她們的脊樑骨罵?她們在心底又是如何對待這一切的?她們是否已經忘卻了過去的許多東西,或者只是忘卻了一小部分,甚或一點兒也沒有忘記?一年的時間,既短暫又很漫長。死去的戰友已經被忘卻了,那8月的時光所預示的前程已經被忘卻了:幸好如此。固執地陷入過去,這有害無益,可一旦發現自己或多或少否認了過去,心裡也並不那麼自豪。正因為如此,他們才創造了這種兩全之計:紀念。流血的過去與摻合著辛酸的淚水的紅葡萄酒的今天。

  這個兩全之計使多少人心頭獲得安寧。可在另一些人看來,這也許顯得醜惡。假設這些婦女中的一位深深地愛著她的夫君,那麼,這軍樂、悼詞對她來說會有什麼意義呢?亨利雙眼定定地看著橙紅色的山巒。眼前映現出那位婦女,她站在衣櫥的鏡前整理著黑面紗,軍樂不停地吹奏,她突然喊叫著:「我不能去,我不願去!」旁人把紅色的玫瑰塞到她的手中,懇求她以全村寨的名義,以法蘭西的名義,以所有死難者的名義去參加紀念會。外面,紀念會正在召開。她掀去面紗。後來呢?視線一片模糊。「哎喲,」亨利在心底對自己說,「我已經決定不再寫作。」可是,他全身紋絲不動,目光仍然像僵住了一般。他無論如何需要確定這位婦女後來所經歷的一切。

  亨利在波爾之前回到巴黎,他在報社對面租了個房間。由於時值酷夏,整個《希望報》低速運轉,所以,他有暇伏案一寫就是幾小時。「寫劇本真有趣!」他自言自語道。美酒、鮮花、熱情、鮮血,那個充斥著這一切的沉重的下午寫成了一部劇本,他的第一部劇本。對,廢墟向來就存在,放棄寫作的理由也總是不對,可是,一旦寫作的欲望在您心頭重又升騰而起,這些理由便顯得無足輕重。

  波爾沒有吵鬧,默默接受了亨利關於從此在紅色公寓和旅館分居的念頭。可當他在外面單獨過了一夜之後,第二天發現波爾的眼睛一圈黑暈,顏色那麼深,以致他不禁暗暗發誓,從今以後不再分居。儘管如此,他時不時還是到他那個房間裡住上一宿,這使他感到多少有了點自由。「不應該過分要求,」他常對自己這樣說。知足者常樂,生活中不乏小小的樂趣。

  不過,《希望報》的處境岌岌可危。一個星期四的下午,他發現金櫃空了,這時,他心裡可真的焦灼不安了。呂克對他大加諷刺。他責備亨利在錢的問題上完全是一副小店主的思想。這也許是實情。不管怎麼說,早已有言在先,財經問題由呂克全權負責,這一權利亨利當初也是主動給他的。果然,到了星期六,呂克就弄到了錢,給報社人員發了工資。「從廣告合同中提前支取了部分費用。」呂克解釋說。後來再也沒有重新發生恐慌。《希望報》的訂數沒有上升,可卻神奇地維持了下來。另外,革命解放聯合會雖然沒有成為一個大的群眾組織,可在外省贏得了地盤。

  更令人感到慰藉的是,共產黨方面不再對它進行攻擊,持久團結的希望重又閃現。領導委員會在11月份一致決定支持多列士,反對戴高樂。「一旦感到與朋友、盟友和自身團結一致,生活就輕鬆多了。」亨利一邊思忖,一邊與薩瑪澤爾隨便交談。薩瑪澤爾是來給他送一篇有關危機的文章的。輪轉印刷機轟轟作響,外面,是一個美麗的秋夜,樊尚不知在什麼地方唱歌,聲音失真但卻歡快。說到底,連薩瑪澤爾也有他好的一面。大家估計他那部關於遊擊隊的書會大獲成功,《警覺》雜誌正在發表其中的一些章節,他對即將取得的巨大成功高興得到了幼稚的地步,那副熱忱的姿態也因此而顯得誠實可信了。

  「我冒昧給您提一個問題。」薩瑪澤爾說道,繼而咧嘴一笑:「有人說從來就沒有冒昧的提問,只有冒失的答覆。您不一定非要回答我。有一件事我感到納悶,」他繼續說,「《希望報》訂數這麼有限,它是如何得以維持下去的?」

  「我們並沒有秘密資金。」亨利開心地說,「原因嘛,就是我們的廣告比過去做得更多了,其中的小廣告,就是一個巨大的來源。」

  「我想我對你們廣告收入的瞭解還是比較準確的。」薩瑪澤爾說,「呃,據我計算,你們很明顯處於虧損狀態。」

  「我們是負了相當一大筆債。」

  「這我知道,可我也知道從7月份以來這筆債沒有增加。正是這一點使我感到驚奇。」

  「您的估算可能有誤。」亨利以輕鬆的口吻說道。

  「只得這麼想了。」薩瑪澤爾說。

  薩瑪澤爾好像並不十分信服。等客人離去,亨利又獨自一人呆著時,對自己感到惱火。他完全可以列舉準確的數字。「驚奇」,當呂克從空空的金櫃中又拿出了支付工資的錢時,湧到他嘴邊的正是這個詞。「從廣告合同中提前支取一部分費用。」亨利竟滿足了這種解釋,太輕率了。什麼合同?提前多少時間支取?呂克說的是否是實情?亨利重又感到不安。薩瑪澤爾手中確實並不掌握所有數據,可他善於計算。呂克到底是怎麼應付的?誰知道他就不會以個人名義偷著借款?他從未搞過不清不白的交易,可總得瞭解清楚這錢到底從何而來。當辦公室的人全都離開之後,亨利在清晨兩時許走進編輯室。呂克正在算帳。他往往很遲才走,一直等到亨利離開報社,然後再清理帳目。

  「喂,如果你有空,咱們一起看看帳目。」亨利說,「我還是想弄清有關我們財經的某些事。」

  「我正在算帳呢。」呂克說。

  「我可以等一等。我這就等著。」亨利邊說邊往桌沿上坐。

  呂克上身只穿件襯衫,下著背帶西褲,亨利定睛地看了久久一陣:黃顏色的背帶。呂克抬起腦袋:「你為什麼要自找麻煩,摻和這些錢的事情?」他說道,「請信任我吧。」

  「讓我看看賬本,這不費吹灰之力,為什麼卻要求我信任你呢?」亨利反問道。

  「你什麼都看不明白的。會計學,那是個新天地。」

  「過去有幾次你給我解釋,我不是明白了嘛。這總不是什麼妖術吧。」

  「要白白浪費許多時間。」

  「這並不叫浪費時間。我不清楚你是怎麼應付困境的,心裡不踏實。喂,就給我看看這些賬本吧。你為什麼不肯呢?」

  呂克挪了挪桌子下的雙腿。一隻大皮墊子支撐著他那痛苦的雙腳。他惱怒地說:

  「帳目上並不是什麼都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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