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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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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總以為我內心有多少陰險的謀劃。 「你以為拒絕涉足上流社會、待人粗野,就可以擺脫你那個階層了?這樣一來,你只不過成了一個沒有教養的資產者而已。」 實際上是我很不樂意去克洛蒂家。大戰期間,她曾從勃艮第的那座城堡給我寄過許多包裹,可現在她不由我推卻,非要我參加她每個星期四的聚會,我無論如何得去一次。可是,當我在5月一個春雪霏霏的夜晚跨上自行車的時候,心裡是多麼不情願啊。時值仲春,然而任性的寒雪又突然出現,天空白茫茫一片,闃無聲息,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飄落在地上,看似溫暖如春,但落到身上卻冰冷刺骨。我恨不得順著這種棉絮裹似的道路徑直向前飛馳,騎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上流社會的沉重應酬對我來說比任何時候都更可怖。儘管羅貝爾四處躲藏,對記者、勳章、科學院、沙龍和將軍夫人一律退避三舍,但也無濟於事,人們正在把他奉為一座公共的豐碑,我也因此而成為公共人物。我慢步登上豪華的石階。我討厭眾人把目光霍地投向我的那一時刻,只需迅疾的一瞥,他們就可識別我,把我撕成碎片。於是,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內心也因此而永遠不得安寧。 「真想不到有幸與您相見!」洛爾·瑪爾娃說著,「您那麼忙!都不敢再請您大駕光臨了。」 我們至少謝絕了她三次邀請。來客亂哄哄的,在我相識的人中,我很少對誰有過什麼負罪感。他們有的認為我們高傲,有的認為我們孤僻,也有的認為我們拿架子。我猜度在這些貪婪地來此尋找無聊的人中,誰的腦子裡也沒有掠過這樣的念頭:上流社會實在激不起我們的興致。對我來說,無聊簡直就是災禍。打從我孩提時代起,就嚇得我丟魂落魄。我小時候希望趕緊長成大人,以對無聊的回避為中心構築起自己的整個生活,這樣做首先正是為了擺脫這種災難。可是,那些我與之握手交往的人也許對無聊已經習以為常,覺察不出這一點。他們也許根本就不知道空氣也可能會產生另一種氣味。 「羅貝爾·迪布勒伊未能陪您同行?」克洛蒂問道,「請代我告訴他,他在《警覺》上寫的那篇文章實在令人讚歎!我全都記到了心上,無論在餐桌、浴室還是在床榻,我都默默地背誦,夜晚我與之同眠,而白晝,它是我心中的情人。」 「我一定轉達。」 她目光灼熱地盯著我看,我感到好不自在。自然,我不喜歡有人說羅貝爾的壞話;可是當有人對他大唱讚歌時,我也感到彆扭。我感覺到自己的唇間露出一個笨拙的微笑,不知如何是好,沉默不語吧,可能被視為矯揉造作;而一旦開口說話,似乎就可能有失穩重。 「這本雜誌的問世是一件重大的事。」畫家佩爾萊納說道。他才是克洛蒂心中的情人呢。 吉埃特·旺達杜爾湊了過來,她寫過一些巧妙的小說,自感是沙龍中引人注目的人物。她的衣著裝飾,她的一舉一動無不表明她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已經並不年輕,同時也表明她對自己昔日的花容月貌過分眷戀了。她以略帶靈氣的聲音說道:「迪布勒伊的非凡之處,在於他對藝術有極為深刻的執著追求,同時又善於對今日的世界投入無比的熱情。既愛文又愛人,誠為難得。」 「您對他的生活是否記日記?」克洛蒂問道,「不然您可給世人提供多麼珍貴的資料啊!」 「我沒有空暇。」我說,「再者,我並不認為他喜歡我這樣做。」 「令我驚詫的是,」于蓋特·伏朗熱插話道,「您生活在一位氣度蓋世的人身邊,可卻始終保持著自己的一份職業。我根本做不到。我可愛的夫君吞噬了我的所有時間,不過我覺得這很正常。」 我欲張嘴一一給予反駁,可我還是按捺住自己,盡可能平淡地回答道: 「這是個安排問題。」 「可我安排得很好。」她神色慍怒地說,「不,這不如說是個道德環境問題。」 他們以各自的目光對我任意宰割、清算舊賬。情形歷來如此:他們把我團團圍住,一個個露出狡黠的神色,向我問這問那,仿佛我早已成為寡婦。但是羅貝爾明明活在世上,我決不幫助他們把他當屍體用防腐香料保存供奉起來。他們四處搜集他的真跡,拼命爭奪他的手稿,把他留有題獻的全集整整齊齊地排列在自己的木書架上;可是我呢,我手中只有他的兩三部書。我大概是存心不去索回別人向我借走的那些書籍;我也是故意沒有將他的信分門別類,反而或多或少四處亂丟:這些信是專門寫給我的,並不是暫時由我保管,有朝一日將由我轉交的東西;我並非羅貝爾的繼承人,也並不是他的見證人。我是他的妻子。 也許吉埃特猜出了我內心的不適,她儼然一位女君主,以為到處都是她的王國,她鎮定自若地將她那只溫柔的小手往我手腕上一搭:「哎呀,他們什麼吃的也沒給您送!讓我領您去酒菜台。」她一邊拉著我,一邊以同謀似的神情朝我微笑。「我真希望有一天我們倆能好好談一談。與才女相會多難得啊!」瞧她這口氣,仿佛剛剛在這濟濟一堂的來客中發現了這惟一的一位能夠理解她的人。她緊接著說:「您知道什麼事情讓我高興嗎?那就是哪一天您和羅貝爾光臨寒舍吃頓晚餐。」 最為艱難的時刻莫過於他們或以漫不經心、或以高人一等的神態要求約會了。當我照例報以「羅貝爾眼下那麼忙」這幾個字的時候,我往往感覺到他們那嚴厲的目光在譴責我,最終不得不承認自己有罪。我是他的妻子,這不錯,可答應約會,我又有什麼權利?再說,也沒有理由去篡奪這種權利:一座公共的豐碑,這可是屬大家的。 「噢!我知道被作品纏得脫不開身是怎麼回事。」吉埃特說,「我也一樣,從不出門。您在這裡見到我,純屬偶然!」她哈哈大笑,這意味著我被好好地捉弄了一番!她的真實意圖並不在此。「可是,共進一次小範圍的晚餐,這就大不一樣了,晚餐上,我只邀幾位男友。」她添了一句,向我透露道,「我不喜歡女人作伴,我在她們中間總有一種失落感。您不是嗎?」 「不,我和女人很合得來。」 她以驚訝而責怪的神色瞧了我一眼: 「真奇怪,真太奇怪了。也許是我不正常了……」 她在自己的作品中公然宣揚她所屬的女性如何低下,她自以為可通過她那陽剛之氣十足的才華擺脫女性,她也因此而超越了男性,因為她具備了與男性同樣的品質。此外,她還具有作為一個女人而特有的魅力之價值。這種狡黠的心計令我不快。我以行家的口吻說道: 「您並非不正常。幾乎所有的女人都偏愛男人。」 她的目光突然變得冰冷,毫無掩飾地故意向于蓋特·伏朗熱轉過身去。可憐的吉埃特!她意欲擺脫戀己癖的罪名,同時又渴望別人承認她的價值,為此而倍受折磨,於是,她想方設法,試圖讓別人說出她所希望的對她的評價。可是,倘若別人不說怎麼辦?要不要甘於寂寞?這是個痛苦的抉擇。克洛蒂發現我獨自呆著,便以其堂堂女主人的身分,硬把一個人往我懷裡推。 「安娜,您從未見過呂茜·貝洛姆吧?她過去與您的女友波爾很熟。」她邊說邊飛快地朝一個新的來客迎去。 「啊!您熟悉波爾?」我向這位身材頎長的婦人問道。她滿頭棕發,身著一件黑色奧托曼服,全身珠光寶氣,朝我勉強笑了笑。 「對,我跟她很熟。」她高興地說,「我曾無償幫她選擇作廣告用的服飾,當時,我已經為阿瑪麗莉廣告公司揚了名,可她剛剛在瓦勒古爾公司起步。她長得漂亮,可不善穿戴。」呂茜·貝洛姆朝我投來一個冰冷的微笑。「應該說她在審美方面還不太成熟,可她卻聽不進任何勸告。那個可憐的瓦勒古爾和我為此吃盡了苦頭。」 「波爾有她自己的風格。」我說。 「她當時可沒有尋覓到自己的風格。她自我欣賞有餘,沒有自知之明,這對她的職業是有害的;她有一副漂亮的嗓子,可根本不知怎麼使用;她絕對不善於發揮自己的長處,因此從未超越應有的水準。」 「我從未聽過她唱歌,可聽說她當時很走紅,她曾簽訂過去裡約演出的合同。」 呂茜·貝洛姆哈哈大笑起來:「她獲得了意外的成功,因為她長得漂亮,可她很快便一落千丈。唱歌,這和別的一樣,需要付出努力,這可不是她的長處。去巴西演出,我還記得這回事,我還不得不為她製作衣裙呢。讓小夥子感興趣的並非她的演唱技巧,她自己心裡也很明白。她並不像她試圖顯示的那樣瘋狂。她裝出一副瑪麗布朗似的輕狂樣子,可實際上,她內心所渴望的,是尋找一個能體貼她的正經的小夥子,目的達到之後,其他的一切很快也就拋棄了。她做得對,不然,她在事業方面也永遠成不了大氣候。她現在情況如何?」呂茜突然以充滿善意的聲音問道:「聽說她的那位偉人正在甩她,確有其事?」 「絕對沒有,他們傾心相愛。」我以權威的口吻說。 「啊!這就好。」她說道,但話語中流露出百分之百的懷疑。「她期待的時間夠長了,可憐的丫頭。」 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呂茜·貝洛姆厭惡波爾,我可不接受她向我描繪的波爾形象:一個盛氣淩人、生性懶惰的小娼妓,以歌唱為手段,尋覓保護人。可是我意識到了波爾幾乎從未跟我談過她初來巴黎那幾年的情況,也從未跟我提起她的少年時代和童年時代。其中有什麼原因嗎? 「我能向您道聲日安嗎?您不再恨我了吧?」 瑪麗·昂熱故作尷尬地朝我微微一笑。 「您是自作自受!」我同樣對她微笑著說:「您可逼得我好苦啊!」 「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她說道。 「請告訴我實話,您可沒有六個兄弟姐妹吧?」 「我確實是個姐姐,」她聲音誠懇地說,「可我只有一個弟弟,他在摩洛哥。」她的目光貪婪地向我發問:「告訴我,旺達杜爾到底跟您談了些什麼?」 「什麼也沒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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