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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是因為我幹的是我感興趣的工作?」

  「是因為你把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的自我感覺並非如此,可這裡涉及的並不是我。我滿懷熱情地說:

  「你不知道自我在聖誕節聽到你唱歌後心裡想些什麼吧?我想你該利用你的歌喉做點兒事。你對亨利忠貞不渝,這固然十分美好,可說到底,你自己也重要呀……」

  「噢!我曾就這個問題與亨利進行過激烈的爭論呢。」她漠然地說,搖了搖頭:「不,我再也不登臺歌唱了。」

  「為什麼?我肯定你會走紅。」

  「這對我又有何益?」她問道,繼而微微一笑:「廣告上寫滿我的名字,報刊上登的盡是我的照片,我對此真的不感興趣。如果想要的話,這一切我早就可以得到,可我不想要。你誤解了我。」她補充道,「我不希望任何個人的榮耀。在我看來,偉大的愛情遠比成功的事業要重要得多。我所遺憾的,只是愛情的成功並不僅僅取決於我。」

  「可你沒有被強迫作出抉擇呀。」我說,「你完全可以繼續愛你的亨利,同時唱你的歌。」

  她神情嚴肅地看了看我:「對一個女人來說,偉大的愛情不允許她享有任何自由。我知道羅貝爾和你之間有多麼默契。」她補充道,「可那並不是我所說的偉大的愛。」

  我並不願意就她的字眼或我的生活爭辯一場。「可你在這裡獨自一人一天天過日子,你該有的是時間工作呀。」

  「這並非時間問題。」她以責怪的神態朝我微微一笑:「你想我十年前放棄了歌唱是為了什麼?是因為我明白了亨利需要我整個身心……」

  「你說他自己也曾勸你重新工作。」

  「可要是我真的按他的話去做,他准懊喪不堪。」她樂呵呵地說,「哪怕我有一個念頭與他的不符,他都受不了。」

  「多麼自私!」

  「愛並不自私。」她深情地撫了撫柔軟的衣裙。「噢!他對我沒有任何要求,他從來沒有要求過我什麼。可是,我知道我的犧牲不僅對他的幸福,而且對他的寫作事業及其成功都是不可缺少的,特別是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

  「為什麼他的成功在你看來那麼重要,而你自己成功與否卻無關緊要呢?」

  「噢!他名聲大小,我才不在乎呢。」她情緒激烈地說:「這事關別的東西。」

  「是什麼?」

  她猛地站了起來:「我給你備了點熱酒,你要喝嗎?」

  「樂意。」

  我聽著她在廚房裡走動,心裡很不舒坦地想:「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她口口聲聲說對個人榮耀不屑一顧,可為什麼偏偏在亨利開始名聲大振、人們稱頌他為抵抗運動的英雄和年輕文學的希望時,波爾重又擺出一副對愛情忠貞不渝的面孔呢?我清楚地記得一年前,她是多麼死氣沉沉、心灰意懶,她又是怎麼感覺到這種愛的呢?她為何拒絕通過工作擺脫這種愛的糾纏呢?她是怎樣看待周圍世界?我和她一起關在這紅色的四壁之間,望著爐火,交換著言語,可我怎麼都琢磨不透她腦中發生的一切。

  我站起身子,朝窗戶走去,掀開了窗簾。夜幕降臨了,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手牽一條高貴的丹麥狗在遊逛。在那塊寫著「專營撒克遜珍奇鳥類」幾個字的神秘的牌子下,一隻被系在窗欄上的猴子仿佛也在困惑不解地察看著蒼茫暮色。我又放下窗簾。我曾有過什麼希望?希望能用波爾的雙眼看一看這熟悉的環境?希望在這環境中捕捉住她每日生活的色彩?不,小卷尾猴決不可能用人的眼睛去觀察,我也決不可能潛入另一個人的心底。

  波爾從廚房回來,莊重地端著一隻銀託盤,盤上兩隻碗在冒著騰騰熱氣。「你喜歡甜一點的,是嗎?」

  我嗅了嗅這濃濃的紅酒溢出的那股又熱又香的氣味:「看來很可口。」

  她沉思著喝了幾口,仿佛在品味這是不是真正的春藥,「可憐的亨利!」她喃喃地說。

  「可憐?為什麼?」

  「他正在經歷一次艱難的危機,我擔心他在擺脫危機之前遭受過多的痛苦。」

  「什麼危機?他看去體魄康健,最近的幾篇文章也是他從未寫過的好文章。」

  「文章!」她帶著一種憤懣瞧了我一眼:「從前,他對搞報紙嗤之以鼻,認為只不過混碗飯吃吃而已,他離政治也遠遠的,希望獨自相處。」

  「可現在環境變了,波爾。」

  「環境又有何妨!」她有些激動地說道,「他不應該變。戰爭期間,他冒著生命危險,是偉大的舉動,可今日,逃避塵世才是偉大之所在。」

  「這又為何故?」我問道。

  她一聳肩膀,沒有答腔。我有些氣惱地添了一句:「他肯定已經給你解釋過他為何搞政治。我呀,我可是絕對贊同。你不認為應該給他以信任嗎?」

  「他正在闖入並不屬￿他的道路。」她以不容置疑的腔調說,「我很清楚,我甚至可以給你證據。」

  「這倒叫我吃驚。」我說。

  「證據,」她誇張地說,「就是他已經變得沒有能耐寫作。」

  「也許目前他是沒有動筆,」我說,「可這並不意味著他從今之後再也不寫。」

  「我並不吹噓自己永遠不會錯。」波爾說,「可你要知道,亨利是我造就了他,我創造了他,一如他塑造了他書中的人物,我對他就像他對他書中的人物一樣了若指掌。他正在背叛自己的使命,該由我指引他重返正道。正因為如此,我才不能考慮照顧我自己。」

  「你知道,人們除了自己賦予的使命之外,別無其他使命。」

  「亨利可不是一位混同于他人的作家。」

  「他們大家各不相同。」

  她搖了搖頭:「若他僅僅是一個作家,那就不會讓我感興趣了。作家何其多呀!當他二十五歲,我與他結成夫妻時,他一心只想文學,可我馬上就發現了我完全可以讓他攀登更高的境界。我讓他明白了一點,就是他的生活和他的作品應該渾然一體,獲得成功。是多麼純潔而又絕對的成功,可成為世人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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