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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沒有任何誤會。」波爾慌忙說,「我知道你又要對我說些什麼:愛情是我的整個生命,可你想要愛情只是你生命中的一種東西而已。我知道,我同意。」

  「是的,可是問題就出在這裡。」亨利說。

  「不是!」波爾說,「啊!所有這一切純屬荒唐。」她聲音激動地補充說道:「你總不能因為我要求你不要跟納迪娜一起走,就對我們的愛情提出異議啊!」

  「我一定不帶她走,這已是說定的事情。可這裡涉及的是別的東西……」

  「噢!聽著。」波爾突然說,「算了。要是非得帶走她才能證明你是自由的,那我還是願意你把她帶走。我才不願讓你以為我束縛了你。」

  「假如在我整個旅行期間,你非得折磨自己的話,那我是決不帶她走的!」

  「要是你出於忌恨,以糟蹋我們的愛情為樂,那我經受的折磨就更大了。」她聳了聳肩膀,「你是做得出來的,你對自己的任何衝動都看得那麼重。」

  她滿臉哀求的神色看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我對你並不忌恨。」她可以這樣長時間地等下去。她歎了口氣:「你愛我,可你又不願為我們的愛情作出任何犧牲。非要我奉獻一切。」

  「波爾,」他聲音和藹可親地說,「假若我這次與納迪娜一起出外旅行,我再跟你說一遍,我一回來就再也不跟她見面,你和我之間任何事情都決不會改變。」

  她默不作聲。「我這是在訛詐,」亨利心裡想,「這真有點可恥。」最糟糕的是波爾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就是要裝出一副寬宏大量的模樣,但心底卻十分清楚她接受的是一樁頗為肮髒的交易。可怎麼辦?必須千方百計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他一心想帶納迪娜走。

  「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波爾說,繼又歎息了一聲:「我猜想自己太看重象徵了。說實在的,這位姑娘陪不陪著你,沒有多少差別。」

  「沒有任何差別。」亨利威嚴地說。

  繼後的日子裡,波爾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不過她的每個舉動、每次沉默無不在表示:「我無力反擊,你濫用了這一點。」確實,她手無寸鐵,沒有任何武器。可是,這本身就是個圈套,它逼得亨利無路可走,要麼成為犧牲品,要麼當劊子手。他沒有任何欲望扮演犧牲品的角色,麻煩的是他也不是一個劊子手。在他與納迪娜在奧斯特裡茲車站月臺碰頭的那個晚上,他感到心裡挺不好受。

  「你來得可不早。」納迪娜一副抱怨的神態說道。

  「我沒有遲到。」

  「快點上車,火車興許就要開了。」

  「決不會提前開車。」

  「誰也說不準。」

  他們倆上了車,找了一個空的隔廂。納迪娜神色困惑地站在兩排座位中間,一動不動地傻呆了一陣。接著,她背向車頭,憑窗而坐。她打開手提箱,像個老姑娘似地動手仔仔細細地拾掇起來:她套上一件室內便袍,穿上拖鞋,雙腿裹上一條毯子,頭下墊上枕頭。然後,她又從當旅行包用的草提包裡拿出一包口香糖。這時,她才想起了亨利的存在,笑靨動人地問道:

  「波爾見你真的要帶我走,她准大喊大叫了一陣吧?」

  亨利一聳肩膀:「這顯然不會讓她高興。」

  「她說了些什麼?」

  「與你無關。」他生硬地說。

  「可我要知道,可以開開心。」

  「跟你談那些,我才不開心呢。」

  她從提包裡取出一件尚未織完的石榴紅毛衣,動手編織起來,嘴裡還嚼著口香糖。「她太過分了。」亨利不快地想。也許她是故意逗他,因為她懷疑亨利仍在牽掛著那套紅色的公寓。行前,波爾跟他吻別,眼裡沒有一滴淚水:「祝你旅途愉快。」可此時,她正在哭泣。「我一到就馬上寫信。」他自言自語。列車啟動了,在郊區淒慘的暮色中飛駛。亨利打開一部偵探小說,朝對面那副滿含慍色的面孔瞥了一眼。眼下,他沒任何辦法消除波爾的悲傷,因此,用不著為此掃了納迪娜的興。他鼓了鼓精神,歡快地說:

  「明天這個時候我們就要穿過西班牙。」

  「是的。」

  「他們想不到我們這麼早就會到裡斯本,我們有兩天時間可以自由支配。」

  她默不作聲,專心致志地打了一會兒毛衣,接著往長座椅上一躺,用蠟球堵上耳朵,用披巾蒙住眼睛,把屁股朝向亨利。「我還指望有張笑臉來補償波爾的淚水給我造成的痛苦呢?」他自嘲地想。他讀完了小說,滅了燈。車窗上再也看不到藍漆,車窗外黑洞洞的一片,天上沒有一顆星星,車廂裡冷颼颼的。他為何呆在這列火車裡面對一位大聲呼吸的女子?我要讓過去的重新出現,可這突然顯得絕對不可能實現。

  「她總可以更可愛一點吧。」翌日清晨,在通往伊倫的路上,他耿耿於懷地自言自語道。連他們走出亨達伊車站,身上感受到了陽光與微風的撫摸時,她也沒有露出一個笑臉。當亨利接受護照檢查時,她竟然放肆地打著呵欠。此刻,她正邁著野小子般的大步在他前面行走。他提著兩個沉甸甸的旅行箱,頭頂著這輪全新的太陽,渾身熱乎乎的。

  他毫無興致地看著前面那兩條長著細細的汗毛、剛勁有力的大腿,她腳上那雙短襪顯得那兩條裸露的大腿更不討人喜歡。一道柵欄在他們身後重新關上,六年來,他第一次踏上異邦的土地。一道柵欄又在他們面前打開,他聽到了納迪娜的一聲讚歎:「啊!」這是一聲熱情洋溢的歎息,縱使他如何撫摸,也從來沒有從她嘴裡掏出這般吟歎。

  「啊!瞧!」

  路旁,一座被燒毀的房屋附近,擺著一個貨攤:上面有桔子、香蕉、巧克力,納迪娜飛奔過去,抓起兩個桔子,遞給亨利一個,原以為這歡樂唾手可得,只有兩公里的距離將它無情地與法蘭西隔開。然而當他看到這份歡樂時,卻感到四年來取代了他心臟的那團黑乎乎、硬邦邦的東西瞬間變成了一堆亂麻。他曾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過那些在饑餓中掙扎的荷蘭兒童的照片,可現在他恨不得坐在彈坑邊,雙手捂著腦袋,不再挪動一步。

  納迪娜又恢復了歡快的情緒,她拼命地往嘴裡填水果和糖果,穿行在巴斯克鄉村和卡斯蒂利亞荒漠,她笑眯眯地凝望著西班牙的天空。他們又在火車座椅的積塵中睡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上午,他們沿著一條淡藍色的溪流前進。溪流彎彎曲曲,在橄欖樹林中蜿蜒,漸漸形成一條大河,最後是一片湖水。火車停了下來:裡斯本到了。

  「這麼多出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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