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一樁神秘案件 | 上頁 下頁
十二


  她經常同戈塔爾一口氣奔馳六十公里,回到五天鵝時,還不讓人看出她鮮豔的臉頰上有絲毫倦容或者憂慮。戈塔爾九歲的時候,她無意中發覺這個小放牛娃的眼睛裡有孩子們對奇特事物的天真敬仰,她就收容他當了她的小馬夫,她教他完全象英國小馬夫那樣小心細緻地梳理馬毛。她發現他身上有做好一切的願望,相當聰明而又絲毫沒有私心;她考驗他的忠誠,發覺他不僅機智過人,而且心地高貴,他從來想不到要報酬。她著手培養這顆還很年輕的靈魂,她待他很好,就象一個善良的貴婦人那樣待他;她親近他,使他依戀著她;她親自馴服這個半野蠻的性格,但是並沒有剝奪掉他的蓬勃朝氣和質樸單純。等到她充分考驗了她親手培養起來的近乎狗那樣的忠誠以後,戈塔爾就變成了她的機靈而又忠實的同黨。

  沒有人懷疑這個鄉下孩子,有時他從五天鵝一直跑到南錫,又跑回來,卻沒有人知道他離開過五天鵝。凡是間諜使用的種種狡計,戈塔爾都加以運用。他的女主人諄諄教導他處處提防,卻沒有改變他的天性。他同時具有女性的狡猾,兒童的天真和陰謀家的經常警惕,但是他把這些優良品質都隱藏在鄉下人極度愚昧和呆笨的外表下面。這個小傢伙看起來蠢頭蠢腦,身體虛弱,笨手笨腳,但是幹起事來就跟魚一樣靈活,象鰻魚那樣油滑,象狗那樣能看懂眼色,能嗅出主人的思想。他圓團團、紅通通的大臉兒十分和氣,褐色的眼睛似乎經常在瞌睡,頭髮剃得跟普通鄉下人一樣,他穿的是兒童服裝,他的整個身體發育緩慢,這一切使他看起來象個十歲的孩子。

  德·奧特塞爾的兩個兒子和西默茲孿生兄弟,與別的幾個逃亡貴族相伴,經由阿爾薩斯、洛林和香檳進入法國,一路上從斯特拉斯堡到奧布河畔巴爾,都由洛朗絲加以保護。別的幾個參與陰謀的貴族,也同樣勇敢地經由諾曼底海岸的懸崖峭壁進入法國。德·奧特塞爾兄弟和西默茲兄弟化裝成工人,從一處森林走到另一處森林,從一處地方走到另一處地方,越走越近。給他們充當嚮導的人,是三個月以來洛朗絲從各省最忠於波旁王室而最不受懷疑的人中挑選出來的。這班逃亡貴族日宿夜行。他們每人帶著兩個忠誠的兵士,一個在前頭搜索,另一個殿后,以防不測時保護退路。由於採取了這樣的作戰措施,這群貴客得以毫無意外地到達約會地點「生母」森林。另外二十七個貴族也從瑞士越過勃艮第直奔巴黎,他們也採取了同樣的警戒措施並帶著嚮導。按照德·裡維埃先生的打算,這支神聖中隊應有五百人,其中一百名是充當軍官的年輕貴族。

  作為領導人,德·波利尼亞克先生和德·裡維埃先生的行為是非常出色的,他們被捕後,絲毫不曾透露未被發現的同謀的情況。因此,時至今日,用王政復辟時代所透露的情況來核實,我們可以說:當時波拿巴並不知道自己所冒的危險有多大,正如英國不知道布洛涅大營對它的威脅有多大一樣,而當時的特務組織卻比任何時代都更嚴密而且有效率。在我們的故事開始時,一個參與陰謀的懦夫——在所有的陰謀裡都有懦夫,因為陰謀總不能限制只由少數堅強的人參加——在面對死亡的威脅時,供出了一些線索。幸虧這些線索的範圍不夠廣,可是已經足夠說明這次陰謀的目的。因此,正如馬蘭對格勒萬所說的那樣,警察當局只把參與陰謀的人監視起來,卻讓他們自由行動,以便把他們一網打盡。即使這樣,政府也有點兒被喬治·卡杜達爾逼得不得不提早攤牌,因為卡杜達爾是個說到做到的人,他同二十五個舒昂黨人隱藏在巴黎,準備襲擊第一執政。

  洛朗絲的思想裡愛和恨結合在一起。消滅波拿巴,使波旁王室複位,這豈不是重新奪回貢德維爾和恢復她的兩個表哥的財產嗎?這兩種相對立的感情已經足夠使她把精神上和肉體上的全部力量動員起來,尤其是處在她的二十三歲的年齡,更是如此。因此兩個月以來,在五天鵝居民的眼中,洛朗絲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出落得更漂亮。她的臉頰染上桃紅色,希望有時在她的前額添上自豪感;可是晚間朗讀《政府公報》時,報上記載著第一執政的種種保守政策,她竟不得不低垂雙目,以免被人看出她眼睛裡流露出這樣一種威脅性的信念:這個波旁王室的敵人馬上就要倒臺。

  古堡裡沒有一個人會料到,女伯爵昨天夜裡會見過她的兩個表哥。德·奧特塞爾先生和太太的兩個兒子昨天晚上就在女伯爵的房間裡,同他們的父母親在同一所房子裡過夜;因為洛朗絲為了避免引起任何懷疑,在夜裡一點至兩點之間,把德·奧特塞爾兄弟安頓好以後,又動身到約會地點去與她的兩個表哥會合,把他們帶到森林中間,藏在伐木人棄置的木屋裡。既然肯定能再見到他們,她就絲毫不流露出快活的樣子,她的焦急等待的心情,一點兒也不表現出來;總之,她能夠把同他們見過面的快活心情完全掩蓋住,顯出泰然自若的樣子。標緻的卡特琳是奶媽的女兒,她同戈塔爾都參與她的秘密,他們也都照女主人的榜樣行事。卡特琳只有十九歲。在這種年齡,就象在戈塔爾的年齡一樣,一個年輕姑娘是狂熱的,寧肯腦袋被砍也不肯說出一個字。至於戈塔爾,只要他聞到女伯爵灑在頭髮和衣裳裡的香水味,他就能夠忍受最殘酷的拷問而不說一句話。

  正當瑪爾特為著危險迫在眉睫而遵照米許的指示,以影子挪動的速度向壕溝豁口潛入的時候,五天鵝古堡的客廳裡呈現一片升平景象。客廳裡的人根本想不到暴風雨即將襲擊他們,他們無憂無慮的樣子會使任何一個知道他們面臨危險的人產生憐憫和同情。在高大的壁爐裡,爐火正旺,放出光芒,這樣的火只有那些坐落在樹林邊沿的古堡才燒得起;壁爐上面有一方鏡框,鏡框裡的畫上,有一些穿撐裙的牧羊女在跳舞。壁爐旁邊有一張方形大沙發,木頭上塗了金,套著極其華貴的綠色閃光緞子,年輕的女伯爵伸手攤腳地躺在那裡,樣子像是累極了。她六點鐘剛從布裡邊界上歸來,她在田野裡奔馳了半天,為那四個貴族探路,直到他們安全到達他們的隱居所,這是他們進入巴黎前的最後一站。德·奧特塞爾夫婦快要吃完晚飯的時候她才回來,她太餓了,沒有脫下她沾滿污泥的騎馬服和她的厚皮靴就坐下來吃飯。晚飯以後,一天的疲勞都上來了,她感覺疲憊已極,她沒有換衣服,只摘掉了帽子,讓她的有無數金髮卷的美麗腦袋擱在大沙發的靠背上,兩隻腳向前伸直放在一隻擱腳凳上。爐火逐漸烘乾了她的騎馬服和皮靴上的濕泥。她把鹿皮手套,海狸皮小帽,綠色面紗和馬鞭都扔在螺形腳桌子上。她有時張望一下放在壁爐架上兩支有花飾的燭臺之間的布勒座鐘,看看這時候那四個參與陰謀的貴族是否已經上床睡覺;有時瞧一瞧壁爐前面的那張賭桌,桌上德·奧特塞爾夫婦、五天鵝的本堂神甫和他的妹妹正在玩波士頓紙牌。

  這四個人即使同我們敘述的故事無關也值得描寫一番,因為他們代表一七九三年反革命叛變失敗以後貴族的一個側面。從這個角度來說,把五天鵝的客廳描繪出來,就好比跑到私室裡撞見了只穿著便裝的歷史。

  德·奧特塞爾先生當時五十二歲,又高又瘦,臉色紅潤,身體壯健,如果他不是有一雙青瓷色的大眼睛,眼光裡流露出極度的魯直單純的話,就可能顯得頗有魄力了。他有一個又長又尖的下巴,鼻子與嘴巴之間距離極大,按照繪畫的法則非常不相稱,這使得他的臉上有一種溫順的神氣,同他的性格完全一致,他臉上的所有細節也都給人以溫順的印象。例如他的灰色頭髮,整天被他的氊帽壓著,就象腦袋上扣著一頂便帽似的,勾畫出他梨子形狀的腦袋。他的前額平凡而無表情,由於鄉居和無窮盡的憂慮而增添了無數皺紋。他的鉤鼻使他臉上有了一點顯眼的地方,可是顯示他力量的唯一標誌,是他那依然深黑的濃眉和臉上的鮮紅顏色。這個標誌並沒有騙人,這個貴族雖然魯直和溫順,卻對王權和天主教忠心耿耿,任何考慮也不能使他改變立場。如果這位老好人被逮捕,他不會開槍拒捕,只會溫順地走上斷頭臺。他的唯一財源——那三千法郎終身年金——使他無法逃亡國外。因此他對現政府表示服從,同時沒有中止對波旁王室的熱愛,而且一直希望王室能複位,但是他會拒絕參加使波旁王室複位而累及自己的陰謀。他是這樣一種保王黨人,這些保王党人永遠記著他們被人家打敗了而且奪去了財產,從此以後他們就保持沉默,省吃儉用,懷恨在心,無能為力,既不願意放棄他們的信仰,也不能作出任何犧牲,隨時準備歡迎王室的勝利,同教會和神甫友好,但是決心忍受命運的打擊和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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