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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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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什,布朗什,」老人高聲說,突然淚如泉湧,落在他妻子的頭上,「你難道要我難過死嗎?」他用一種罕見的力量把她扶起來拉向自己,聖潔地吻了吻她的額頭,並且一直這樣扶著她,又說道:「難道我就不需要請求你寬恕嗎?我不是常常發脾氣嗎?你這不是誇大了像孩子一樣的不安嗎?」 「也許是吧,」伯爵夫人又說,「不過,我的朋友,臨死之人難免軟弱,請您寬容些,讓我安心吧。等您到了這種時刻,您會想到我是懷著祝福您的心情離開您的。這個信物包含著深厚的情誼,您允許我把它留給我們的朋友嗎?」她指著壁爐上的一封信說,「現在他是我的義子了,僅此而已。親愛的伯爵,心靈也有它的遺囑:我臨終的遺願,就是要求親愛的費利克斯完成幾項神聖的使命。我並不認為自己過高地估計了他,您要是允許我留給他一些囑託,那就證明我也沒有過高地估計您。我終究是個女人,」她柔媚而悽楚地垂下頭,說道,『哦請您寬恕之後,又請求您開恩。——您看看這封信吧,」她把那封神秘的信遞給我,對我說道,「不過要等我死後再看。」 伯爵見妻子的臉色轉白,便抱起她,親自送到床上,我們都圍了上去。 「費利克斯,」她對我說,「我可能有對不住您的地方,我常常使您期待一些快樂,而我自己卻在那種快樂面前退卻了,這樣就可能給您造成了一些痛苦。不過,在彌留之際能同大家消怨解仇,這難道不全仗了做妻為母的勇氣嗎?那麼,您也寬恕我吧;過去您經常譴責我,而您的不公正的態度反倒使我高興!」 皮羅托神甫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垂危的女人一見這個手勢,立即垂下頭,她感到一陣眩暈,招手示意,讓本堂神甫、她的孩子和僕人都進來。接著,她莊嚴地向我指了指頹喪的伯爵和剛進來的兩個孩子。這位父親,惟獨我倆知道他患有神經錯亂症,現在成了這對嬌弱子女的監護人,她看著,心裡怎能不默默祈求,而這些無言的祈求猶如聖火,降落在我的心頭。在接受臨終塗油禮之前,她請求僕人們寬恕,說她有時對他們態度粗暴了;她還懇求他們為她祈禱,並把他們一一託付給伯爵;她堂堂正正地承認,近來幾個月,她發過一些有違基督教精神的怨言,可能引起了他們的反感,她曾把孩子從身邊趕開,還產生過一些不正當的感情。不過她說,她違忤天意的過失,應歸咎於她那不堪忍受的病痛。最後,她當著眾人的面,由衷地感謝皮羅托神甫,正是這位神甫向她指明塵世空幻的玄機。等她不再講話了,大家便開始祈禱。接著,薩榭的本堂神甫交給她臨終聖體。過了一會兒,她的呼吸急促起來,眼睛開始模糊,隨即又睜得大大的,最後瞥了我一下,就在大家的注視下溘然而逝,說不定還聽見了我們的一片嗚咽聲。這時也巧,我們聽見兩隻黃鶯輪流鳴叫,一聲接著一聲,多次重複著單調的音符,純淨而幽微,仿佛是多情的呼喚。當她咽了最後一口氣時,吐出她痛苦的一生最後一絲痛苦時,我覺得自己挨了一擊,全身各部分機能都受了傷。伯爵和我,以及兩位神甫和本堂神甫,我們一齊守靈,待了一整夜;燭光下,死者躺在靈床上,她飽受了人生之苦,如今總算安息了。有生以來,這是我頭一次目睹死亡。整整一夜,我目不轉睛,一直凝視著亨利埃特,沉迷於她那經歷狂風暴雨之後寧靜純潔的表情,沉迷於她那雪白的面孔;那張面孔,在我看來仍然具有無限深情,但是再也不會回答我的愛了。在這寂靜和寒冷中,它是多麼莊嚴!它表現出多少豐富的思想!它在長眠不醒中顯得多麼美麗,在靜止不動中又多麼威嚴:全部過去依然存在,而未來卻已起始。啊!不論她是活著還是死去,我都一樣地愛她。清晨,伯爵去睡了,三位神甫困乏不堪,也都打起盹來;這種時刻非常難熬,守過夜的人都有體驗。我這才得以在沒有目擊者的情況下,懷著她一向不許我表達的全部情愛,吻了吻她的額頭。 第三天,在秋天一個涼爽的早晨,我們陪伴伯爵夫人去她的歸宿之地。老馴馬師、馬蒂諾兄弟倆和瑪奈特的丈夫抬著靈柩。我們順著下坡的路,記得我重新見到她的那天,正是從這條路歡欣雀躍地往上飛奔的。我們穿過了安德爾河谷,來到薩榭的小小公墓。這個簡陋的鄉村墓地位於教堂後面,坐落在小山崗上。伯爵夫人出於基督教徒的謙恭,曾經說過,她希望死後葬在那兒,墓前插一個普通的黑色木十字架,就像一個窮苦的農婦那樣。走到山谷中段時,我望見小鎮教堂和墓地,不覺渾身一陣戰慄。唉!在我們的生活中,人人都有一個各各他①,這時我們的心被長矛刺中,感到頭上的玫瑰花冠換成了荊冠,便把自己的三十三個春秋丟在那裡:這個山崗應當是我贖罪之地。我們的後面跟著一大群人,他們都趕來表達整個山谷的哀悼,她在這裡默默地埋下了大量善行。據她的心腹瑪奈特說,她為了救濟窮人,用光了自己的積蓄不算,還縮減自己的服飾開銷。於是,赤身露體的孩子穿上了衣服,嬰兒有了衣著用品,母親得到資助,一袋袋過冬小麥從磨坊主手中買下送給殘廢老人,一個貧困戶在急需時得到一頭奶牛,總而言之,這全是一位基督教徒、一位母親,一位領主夫人的善行;此外,她還及時贈送嫁妝,使有情人終成眷屬,替中了簽必須應徵當兵的青年付錢找替身,這又是多情女子感人至深的捐獻。她常說:別人的幸福,就是再也得不到幸福的人們的安慰。這三天晚上,大家都談論這些事情,因此有那麼多人送殯。我和雅克、兩位神甫跟在靈柩後面。按照習俗,瑪德萊娜和伯爵都沒有來,他們單獨留在葫蘆鐘堡。瑪奈特卻執意要來。 ①各各他即髑髏地,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地方。耶穌被釘死之前,頭戴荊冠,身著紫袍,時年三十三歲。 「可憐的夫人!可憐的夫人!現在她總算幸福了。」我聽見瑪奈特在嗚咽中,好幾次重複這句話。 當送殯的行列走下磨坊的車道時,泣涕唏噓聲響成一片,聽來就像這座幽谷在痛悼她的靈魂。教堂內外擠滿了人。宗教儀式結束,我們來到墓地,她就要在十字架旁邊下葬。我聽見石礫、沙土落在棺木上的聲響,再也支持不住了,身子搖晃起來,於是請求馬蒂諾兄弟倆扶著我。他倆把我這半死不活的人送到薩榭古堡,古堡主人客氣地留我住下,我接受了。不瞞您說,我並不想回葫蘆鐘堡,也不願意再去弗拉佩斯勒堡,因為從那兒能望見亨利埃特的舊居。住在薩榭古堡,就等於守在她身邊。我一連住了幾天,那間房子的窗戶正對著我向您提過的那個僻靜的山谷。那是一片開闊的皺褶地,四周聳立著兩百年的橡樹。下大雨時,穀底水流湍急。眼前的景色,正適於我進行嚴肅認真的思考。在守靈之夜的次日,我已經發覺我在葫蘆鐘堡多麼不合適。亨利埃特一死,伯爵十分沉痛,不過,他對這不幸事件早有所料,心裡已拿定主意,表現出一種近乎漠然的態度。這情況我已經多次注意到。譬如,當伯爵夫人跪在地上,交給我這封我一直未敢啟開的信時,當她談論她對我的感情時,出乎我的意料,這個陰鬱的人並沒有向我投來令人震驚的目光。他知道亨利埃特心地高潔又過分敏感,因此才講出那番話來。自私自利的人,自然缺乏感情。這兩個人的靈魂同他們的肉體一樣,都沒有緊密結合起來。他們從來不曾有過增進感情的這種經常不斷的交流,也從來沒有相互訴說各自的苦樂。這些苦樂正是牢固的紐帶,聯結我們的每根神經,緊緊系在我們的靈魂深處,同時也愛撫著認同這種種關係的靈魂,因此,一當它們斷裂,我們就會感到痛苦萬分。瑪德萊娜的敵視態度,把我拒于葫蘆鐘堡之外。這位少女心腸很硬,不肯看在死去的母親面上捐棄仇怨。況且,我在他們父女中間會很尷尬:伯爵又要跟我嘮叨他自己,而女主人則難以掩飾她對我的厭惡情緒。今非昔比,從前,那裡的鮮花都那麼嫵媚,臺階那麼富有感情,那裡的陽臺、石井欄、欄杆、平臺、樹叢和景物,都因我的種種回憶而充滿詩意;從前,那裡一切都愛我,而今卻被人仇視,我實在受不了這種對比。因此,一開始我就打定了主意。唉!一位男子心中前所未有的熾烈愛情,竟然是這樣一種結局。在局外人看來,我的行為應當受到譴責,但我的良心卻是坦然的。青年時代最美好的感情和最大的悲劇,就是這樣結束的。如同我從圖爾去葫蘆鐘堡一樣,我們幾乎所有人都在韶華之年啟程,個個意氣風發,簡直要擁有世界,心中渴望著愛情;然而,當我們的財富投進了熔爐,當我們投身到人世的角逐紛爭之中,一切都不知不覺變得渺小了,我們在大量灰燼裡,只找到少許真金。這就是人生!這就是人生的真實面目:壯志淩雲,世路狹窄。我久久地反躬自省,思忖在我的所有鮮花被一鐮割斷之後,我應當怎麼辦。我決心致力於政治與科學,胸懷抱負,不畏崎嶇艱難的小路,從我的生活中排除女人,做一個冷靜的、無情無欲的政治家,永遠忠於我曾愛過的那位聖女。我的神思飛得很遠很遠,眼睛卻盯著這幅精美的掛毯:一排排橡樹呈金黃色,冠頂肅穆凝重,根部似青銅鑄的一般。我尋思亨利埃特的貞潔是不是愚昧無知,對她的死我是不是負有罪責。我思緒翻騰,痛悔不已。都蘭秋季的天空宛如迷人的笑臉。就在晚秋的一天宜人的中午,我終於讀了她的信。按照她臨終的囑咐,我要等她去世之後才能拆讀。您能判斷出我讀信時的感受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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