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幽谷百合 | 上頁 下頁
四五


  「哦!是啊,命裡註定!」她說道,「我過分相信您啦!相信您不會喪失教士所奉行的……也是德·莫爾索先生所具有的操守,」她補了一句,而且語調十分尖刻。停了一下,她又說道:「一切都完結了。我的朋友,我欠了您不少情;您撲滅了我肉體生活的欲火。難關已過,人也漸老,我現在終日不適,不久就要疾病纏身了。我不能當您的光豔照人的仙女,把恩澤的雨露灑在您的身上了。您就一心一意愛阿拉貝爾夫人吧。為了您,我精心把瑪德萊娜養育大,將來她屬￿誰呢?可憐的瑪德萊娜!可憐的瑪德萊娜!」她就像反復詠唱一首哀歌的造句。「親愛的孩子還對我說:『媽媽,您對費利克斯可不客氣呀!』這話若是讓您聽到該多好!」

  溫煦的落日姃輝透過樹叢,灑在我的身上。她注視著我,仿佛對我們殘存的感情產生一種不可名狀的憐憫,重又追憶純潔的往事,神思不由自主地同我一道遊憩。往日的情景重新浮現,我們的目光從山谷移向園圃,從葫蘆鐘堡的窗戶移至弗拉佩斯勒堡,把我們的芬芳的花束、欲念的幻想撒在這沉思的路途上。這是她懷著基督心靈的天真,最後一次品味這快感。這個場面對我們來說十分壯美,把我們投入同樣的憂傷中。她相信了我的話,只覺得飄然進入我所說的天國。

  「我的朋友,」她對我說,「我服從上帝,因為這一切都是天意。」

  後來我才領會這句話的深刻含義。我們又緩步走上一層層平臺。她挎著我的手臂,溫順地偎依在上面,而內心卻在涔涔流血,不過傷口已包紮好了。

  「人生本來如此,」她對我說,「德·莫爾索先生又作了什麼孽,竟遭逢這種厄運呢?由此可知,還存在一個更為美好的世界。本來走了正道還要抱怨,那才不幸呢!」

  她從各個角度對人生進行深刻的考查,做出了精闢的評價;她的冷靜的思索,向我揭示了她對塵世的一切多麼厭倦。我們走到門前臺階時,她放開我的手臂,最後說了這樣幾句話:「如果說天主讓我們感受幸福和追求幸福,那麼,他不應該關心一下在塵世惟有煩憂的清白人嗎?否則的話,不是上帝根本不存在,就是人生無非是一場惡作劇。」

  說罷,她急衝衝進屋去了。我隨後進去,看見她臥在長沙發上,就像被震懾聖保羅①的那種聲音擊倒一樣。

  ①指聖保羅在去大馬士革的途中,聽見耶穌的聲音而皈依上帝。

  「您怎麼啦?」我問道。

  「我弄不清什麼是貞德了,也拿不准我自己的貞德如何!」她答道。

  一時間,我們兩人都愕然,傾聽這話的聲音,猶如石子投入深潭的迴響。

  「假如我在生活中走錯了路,那麼她,她就是對的了!」

  就這樣,最後一次縱情之後,接踵而來的便是最後的搏鬥。她從來沒有呻吟過,這次伯爵一進屋,她就呻吟起來。我懇求她告訴我究竟哪兒難受,可她就是不講,逕自去睡了,倒叫我思前想後,痛悔不已。瑪德萊娜陪伴著母親,次日小姑娘告訴我,伯爵夫人夜裡嘔吐了,是白天過分激動引起的。如此說來,我原想為她獻身,反倒把她害了。

  「親愛的伯爵,」我對硬要我陪他下雙六棋的伯爵說,「我看伯爵夫人病情很嚴重,現在求醫還來得及;把奧裡熱請來吧,勸勸夫人聽從大夫的話……」

  「請那個險些要我命的奧裡熱?」他打斷了我的話,「不行,不行,我要請卡博諾。」

  整整那一周,尤其是頭幾天,無事不令我痛苦,我的心開始麻木,虛榮心受到傷害,靈魂也受到傷害,正因為原先是一切的中心,是大家關注和念念不忘的人物,是生活不可缺少的主角,是每個人得到光亮的火爐,現在便更加體會出空虛有多可怕。物品依然如故,但是賦予它們活力的精神,卻像熄滅了的火焰一樣。現在我才明白,愛情一旦飛逝,為什麼情人絕不能再相見。重睹舊地,想當年主宰一切,現在卻無足輕重!想當年閃耀著生活歡樂的異彩,而今惟有一片淒清和死寂!今昔對比,叫人實在不堪忍受。不久,我就開始痛悔自己對幸福懵然無知,在憂傷中蹉跎了青春歲月。我痛心到了極點,以致伯爵夫人似乎動了心。一天晚餐後,我們大家一道在河邊散步;我作了最後一次努力,想求得寬恕。我求雅克領妹妹往前走,然後撇下伯爵,把德·莫爾索夫人帶向平底船,對她說道:「亨利埃特,說句寬恕的話吧,求求啦,不然,我就投安德爾河!我錯了,是的,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難道我不能學狗忠於主人的崇高行為嗎?我像狗一樣回來了,也像狗一樣羞愧萬分;它做了壞事,但受到了懲罰,它仍然敬仰打它的手。您可以把我千刀萬剮,只求把您的心還給我……」

  「可憐的孩子,」她說,「您不始終是我的兒子嗎?」

  她又挽起我的手臂,默默地趕上雅克和瑪德萊娜。她領著兩個孩子從園圃返回葫蘆鐘堡,把我撇給了伯爵。伯爵向我談起他鄰居的政治態度。

  「我們回去吧,」我對他說,「晚上露水大,您沒戴帽子,會著涼的。」

  「還是您體貼我呀,親愛的費利克斯!」他答道,顯然是誤解了我的意圖,「我妻子可從來不安慰我,也許她那人大刻板了。」

  若是過去,伯爵夫人絕不會把我丟給她丈夫,現在我卻要找藉口去會她。她同兩個孩子在一起,正向雅克講解雙六棋規則。

  「瞧吧,」伯爵說道,他見妻子愛孩子,總不免嫉妒,「就是為了他們,才不管我了。親愛的費利克斯,做丈夫的總是低一等;就連最賢惠的女人,也總有辦法滿足她損害夫妻之情的需要。」

  伯爵夫人仍舊愛撫孩子,並不答理。

  「雅克,過來!」伯爵說道。

  雅克有些不情願。

  「父親叫您哪,去吧,孩子。」母親說著,推他過去。

  「他們是奉命才愛我的。」這個老人又說道,有時他還真有自知之明。

  「先生,」伯爵夫人回答,同時她在梳著漂亮的鐵匠女人髮型①的瑪德萊娜頭上撫摩了幾下,「對可憐的女人別這麼不公正;對她們來說,生活並不總是那麼輕鬆的,也許一位母親的操行,就體現在孩子身上!」

  ①達·芬奇所作的人物畫《漂亮的鐵匠女人》的髮型:頭髮中間分開,梳到兩鬢,額頭戴著金制或銀制的細鏈。這種髮型在法國復辟時期很流行。

  「親愛的,」伯爵竟然這樣推理,他答道,「您這話就意味女人若是沒孩子,就會喪失婦道,拋掉自己的丈夫了。」

  伯爵夫人霍地站起身,把瑪德萊娜領到門前臺階上。

  「婚姻就是這樣,親愛的,」伯爵說道,「您這樣起身走開,豈不是認為我在胡說八道嗎?」他叫嚷著,同時抓住兒子的手,追到臺階上,停在妻子身邊,並狂怒地瞪了她幾眼。

  「恰恰相反,先生,您真把我嚇壞了。您的想法可傷透了我的心,」她聲音低沉地說,同時負罪地看了我一眼。「假如女人的貞操不在於為孩子和丈夫犧牲自己,那麼,貞操又是什麼呢?」

  「犧—牲—自—己!」伯爵接上說,那一字一頓,就像棍子一下下戳到受害者的心口。「好吧,說說看,您為孩子犧牲了什麼?您為我又犧牲了什麼?犧牲誰?犧牲什麼?回答呀!您回答得出來嗎?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您想說什麼?」

  「先生,」她答道,「如果您知道妻子是出於對上帝的愛才愛您,或者她是為了保持貞潔之名而守婦道,您就滿意了嗎?」

  「夫人講得對,」我在一旁開了口,激動的聲音震動了這兩個人的心,我把自己永遠喪失的希望投進去,並以無與倫比的痛苦絕響來平復這兩顆心,制止這場爭吵,猶如獅子一聲長嘯,鳥獸都斂聲屏息一樣。「是的,理性賦予我們的最值得讚美的長處,就是能夠把我們的德行同人聯繫起來:我們造就他們的幸福,而且這樣做既不是由於某種打算,也不是基於某種義務,而出於執著由衷的感情。」

  亨利埃特的眼裡閃著晶瑩的淚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