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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這個房間像個野豬窩。伯爵夫人躺在一把肮髒的扶手椅上,身體癱軟,雙臂下垂,守了個通宵。第二天傍晚,大夫臨走時對伯爵夫人說,要雇一個人護理,伯爵的病要拖一段時間。

  「雇人護理,不必,不必,」她答道。接著,她一面凝視我,一面高聲說:「我們來護理他,我們有責任把他救活!」

  大夫聽到伯爵夫人激動的聲音,深為詫異,特意瞟了我們一眼。這句話的聲調令他懷疑是謀害未遂。他說定每週來診視兩次,向德朗德交待了治療的程序,還說如果出現危險症狀,一定要去圖爾找他。為了讓伯爵夫人起碼能隔天睡覺,我勸她和我輪流守護伯爵。我費了許多口舌,到了第三天晚上,才說服她去睡覺。府中上下都安歇之後,有一陣伯爵昏昏沉沉睡著了,我聽亨利埃特房中有唏噓聲,心裡不禁惴惴不安,於是去看她。只見她跪在跪凳上,淚流滿面,高聲自責:「天主啊!假如稍有怨言,就要付出這樣的代價,那我永遠不再抱怨了。」

  「您丟下他不管啦!」她瞧見我,立刻說道。

  「我聽見您哭泣,呻吟,擔心有什麼事。」

  「噯!我呀,身體很好!」她說道。

  她一定要親眼看看德·莫爾索先生是否睡著了。於是,我們一道下樓,借著燈光觀察伯爵。其實他並未入睡,而是由於大量放血,身體十分虛弱。只見他雙手亂抓,要往自己身上拉被子。

  「聽說人臨死就是這樣亂抓,」伯爵夫人說,「噢!全怪我們,倘若他死於這場病,我發誓永遠不再結婚。」她莊嚴地把手放到伯爵頭上,又補充了一句。

  「我盡了全力救他。」我對她說。

  「唔!您心地善良,」她卻說,「可是我呢,我是個大罪人。」

  說著,她俯下身子,看著伯爵變了樣的額頭,用頭髮拂掉上面的汗珠,聖潔地吻了一下。我在一旁見此情景,心中倒暗暗高興,認為她是以這種愛撫贖罪。

  「布朗什,水。」伯爵聲音非常微弱地說。

  「您瞧,他只認得我。」說著,她端來一杯水。

  顯而易見,她這聲調、她這溫情的舉止,旨在侮辱我們之間的感情,旨在把這感情祭獻給病人。

  「亨利埃特,」我對她說,「求求您,去歇一歇吧。」

  「別再叫我亨利埃特了。」她毅然打斷了我的話。

  「您睡點覺吧,別病倒了。您的孩子,還有他本人,都要求您保重身體。多顧點自己,有時候也會成為一種美德。」

  她打了個手勢,把她丈夫托咐給我便走了。她的手勢,若不是像孩子做的那樣優美,若不是包含悔恨哀求的力量,就會表明她要喪失理智了。假如用這顆純潔心靈的平素狀態來衡量,她此刻的舉動實在可怕,我真擔心她會神經失常。等大夫又來看病,我就向他透露,我那潔白的亨利埃特引咎自責,心情十分痛苦。這種內情,儘管我談得很婉轉,也還是解除了奧裡熱先生的懷疑。他對伯爵夫人說,其實伯爵的病症勢在必發,他站在核桃樹下的這件事,與其說有害,不如說有益,倒是把病引發出來了,一番話說得這顆美好的心靈平靜了下來。

  整整五十二天,伯爵懸于生死之間。亨利埃特和我輪流看守,每人守護了二十六夜。多虧了我們盡心盡力,一絲不苟地按照奧裡熱先生的吩咐護理,德·莫爾索先生才算保住了命。具有哲學頭腦的醫生都很有眼力,只要看到在暗中盡責的美好行為,便會產生懷疑;奧裡熱先生也如此,他目睹我與伯爵夫人爭著盡心護理,不免以審視的眼光觀察我們,生怕自己佩服錯了人。

  他第三次出診時對我說:「伯爵的精神狀態很糟,得了這種病,尤其怕受刺激,一受刺激,性命就難保。他的性命掌握在大夫、看護和他周圍的人手中。他們的一句話、一個驚慌的動作,都具有毒藥的效力。」

  奧裡熱一邊對我講,一邊觀察我的神態;然而,他從我眼神裡看出的是一顆誠實心靈、一副坦蕩表情。的確,在伯爵沉菏大病期間,我的頭腦沒有產生一絲邪念,而這類不自覺的念頭,甚至在最清白的人的頭腦中也會時常閃現。對綜觀整個大自然的人來說,一切都因同化作用而渾然一體。精神世界的運動,恐怕也遵循類似的原則。在純淨的環境中,一切都純淨。亨利埃特的周圍洋溢著天國的芳香,誰有邪念,仿佛就會永遠離開她。因此,她不僅標誌著幸福,而且標誌著美德。大夫見我們始終盡心護理病人,他的言談舉止便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虔敬與感動,分明在暗想:「這才是真正的病人,他們把自己的創傷掩蓋起來,置於腦後!」德·莫爾索先生十分耐心,十分聽話,從不發牢騷,表現得特別順從;可是,他身體好的時候,一件小事也要糾纏不休,前後變化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位傑出的醫生認為,這種現象對重病人來說是相當正常的。伯爵從前否定醫道,現在卻老老實實就醫,其奧秘就在於他心中怕死;在這個英勇無畏的人身上,這又是一種鮮明對照。他怕死的心理,很可以說明他的多種怪癖;他這種新性格,也是在苦難中形成的。

  我要向您承認嗎,娜塔莉,再說,您會相信嗎?這五十多大,以及後來的一個月,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光。在心靈的無限空間裡的愛情,不正像美麗山谷中的大河嗎?雨水、涓溪、湍流,都注入大河裡;樹木花草、岸邊石子、巉岩峭石,也都墜入大河裡;它容納滂沱大雨,也吸收涓涓細流,因此水勢逐漸浩大。是的,人一相愛,一切都通向愛情。病人的危險期過去了,對他的病,伯爵夫人和我也就習以為常了。伯爵的臥室本來非常零亂,儘管護理病人又常常添亂,我們還是把它收拾得整潔美觀。不久,我們待在這間臥室裡,就像兩個淪落荒島的人;因為,不幸事件不僅使人與世隔絕,還能兔除世俗之禮。再說,為了病人,我們倆也必須經常接觸,換個情況就不行了。我們的手從前那麼膽怯,現在為了服侍伯爵,有多少回互相觸碰啊!難道我不應該支持和幫助亨利埃特嗎?她常常像前哨士兵一樣,顧不上吃飯;於是我給她端來飯,有時就放在她的膝上,讓她匆匆忙忙地吃上幾口,這就需要種種細心照料。這種場面,真像孩子在敞口的墓穴旁邊遊戲。亨利埃特吩咐我一定做好種種準備,儘量讓伯爵少受罪;她還支使我幹許多瑣細的事情。病初危險期,大家都懸著一顆心,如同身臨戰場一樣,也就不考慮日常生活中一舉一動的優雅神態;任何女子,甚至最淳樸的女子,只要是在客人或家人面前,無論言談、表情還是舉止,都得彬彬有禮,直到寬衣睡覺時為止;亨利埃特則毅然擯棄了這種禮儀。鳥兒剛剛唱曉,她就穿著晨衣來替換我,有時不是給我機會重新看到那璀璨的寶物嗎?我在狂熱的希望中,還真把那寶物視為己有了。處於這種境況,她在保持莊嚴超逸的同時,能不隨和一些嗎?況且,在最初幾天,伯爵生命垂危,我們倆密切的關係失去了任何感情上的意義,因此她並沒覺出有什麼不好;後來自然考慮了,不過,也許她認為若是改變態度,對她對我都是一種侮辱。我們不知不覺地順應了這種變化,成了半真半假的夫妻關係。她對我,對她自己都很放心,顯得十分超脫自信。我更深入了她的心,伯爵夫人又變成了亨利埃特。亨利埃特情不由己,只能更加愛這個盡力做她第二靈魂的人。只要我的目光流露懇求的表情,她的手就立刻任憑我撫摩親吻。然而不久,我對此就不滿足了,轉而醉心於欣賞她那優美的身段,而她並不躲閃,在沉睡的病人床邊一待就是很長時間。我們相互給予的微乎其微的快感,含情脈脈的眼神,怕驚醒伯爵而低聲的交談,我們的擔心,不厭其煩議論的希望,以及兩顆久久隔離的心完全相融的種種活動,這一切,在眼前場面的痛苦陰影的襯托下,顯得格外鮮明。在這場考驗中,我們洞悉了自己的心靈;然而,熾熱相愛的人若是這樣終日廝守,朝夕相對,感到生活不是太沉重,就是太輕鬆,感情往往就會疏遠,甚至風吹雲散。要知道,一家之主病倒,府中會亂成什麼樣子:事務全部中斷,一切陷入癱瘓。他一個人生活節奏失常,就打亂了全家的生活秩序。雖說全副重擔都在德·莫爾索夫人肩上,但應酬門面的事還少不了伯爵,同伯農打交道,跟商人洽談,收賬,這些都是伯爵的事。如果說伯爵夫人是靈魂,那麼伯爵就是軀體了。於是,我乾脆充任她的總管,既讓她安心護理伯爵,又不讓外面的事務遭受損失。她毫不客氣地答應了,連一聲謝謝也沒講。共同分擔家務事,傳達她的吩咐,這又是一層親密的關係。晚上,我常常到她的房間,同她談論她的收益、她的孩子;這樣的談話,又給我們的關係塗上一層臨時夫妻的色彩。亨利埃特以多麼愉快的心情,讓我扮演她丈夫的角色,讓我在餐桌上佔據她丈夫的位置,派我去同園林看守人談話,而這一切是完全清白的,但不乏內心的樂趣。天下最賢惠的女子,在找到既能恪守婦道、又能滿足私欲的兩全其美的辦法時,就會產生這種由衷的樂趣。伯爵臥床不起,喪失了對他妻子、家庭的壓力;這樣,伯爵夫人便可以事事作主,有權關心我,給我種種體貼照顧了。她有一種朦朧的,也許還未及細想的念頭,但話裡話外卻有意流露出來,向我揭示她的人品的全部價值,以及讓我看到她如果被人理解,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我在她身上發現這種念頭,該有多麼高興啊!這朵鮮花,在她家庭的冰冷氣氛中,一直閉合著,現在卻迎著我的目光盛開,而且只為我開放。她以無限歡愉對我展現她自己,正像我以無限歡愉向她投去愛戀的新奇目光。生活的種種小事表明,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我。每逢我在病人床頭守夜,睡得很晚,亨利埃特使最先起床,不讓我周圍有一點動靜;雅克和瑪德萊娜不用母親叮囑,自動到遠處去玩;她還找出種種藉口,爭取親手服侍我吃飯;總而言之,她服侍我用餐的時候,動作顯得多麼歡躍,像燕子一樣輕捷,像猞猁一樣敏銳,臉頰又是那麼紅潤,聲音又是那麼顫動,這些不正是她心靈的流露嗎?她常常疲憊不堪,然而碰巧要為我做什麼事,她就像為她孩子一樣,又會產生新的力量,立刻動起手來,顯得精神抖擻,興致勃勃。就像太陽發光一樣,她是多麼喜歡向周圍施放溫情啊!是啊,娜塔莉,有些女子,在人間就享有天使的天賦,像天使一樣放射光明;默默無聞的哲學家聖馬丁把這稱為聰穎、和諧而芬芳的光明。亨利埃特確信我十分謹慎,便樂於拉開遮掩我們未來的沉重的幕布,讓我看到她身上的兩種女人形象:鎖著的女人與自由的女人。鎖著的女人儘管態度生硬,還是把我迷住;而自由的女人的深情,足以使我的愛情地久天長。這是多大的差異啊!德·莫爾索夫人猶如運到寒冷歐洲的梅花雀,被生物學家關在籠子裡,憂傷地蹲在橫木上,一聲不響,奄奄一息;亨利埃特卻像恒河畔樹叢的鳥兒,在吟唱東方詩歌,又像活的寶石,在爪哇四季常開的大片樹叢枝頭跳躍。她的容顏更加秀美,精神更加煥發了。這種持續不斷的快樂的激情,是我們兩顆心靈之間的秘密,因為對亨利埃特來說,那位上流社會的代表——多米尼神甫的眼睛,比德·莫爾索先生的還要可怕。不過,她像我一樣,以極大的興趣巧妙迂回地表達思想,用談笑掩飾她的愉悅,用感謝這種堂皇的旗號掩飾她表露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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