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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孩子的物質利益和他們的病弱身體,同樣引起伯爵夫人的憂慮。我聽她說過她在家庭事務中所起的秘密作用;我漸漸熟悉她家中的內幕,在當地又瞭解了政治家應當知道的情況,很快就確信她的話一點不假。德·莫爾索夫人經過十年的努力,改變了她的土地的種植。她把土地分成四份,這是當地人解釋新耕作法成果時的說法;依照新法,每四年播種一次小麥,好使土地每年變換一種作物。為了說服極為固執的農民,只好廢除全部契約,將土地分成四大部分出租,對半分成,這是都蘭及其周圍地區所特有的士地租賃辦法。莊園主供給住房、倉凜和種子,把土地租給厚道的外鄉人,同他們分擔耕作費用,平分所得的收成。費用與分成由監工監管,他負責收取應歸莊園主的五成產品。這種租賃制花費大,算帳也複雜,要隨時根據分配的種類不同而變化。葫蘆鐘堡周圍的士地留給自已經營,組成第五座莊園,伯爵夫人讓德·莫爾索先生管理,一來給他找點事情幹,二來要用明顯的事實,向五五分成的佃農證明新方式多麼優越。伯爵夫人是管理農事的好手,又有女人那種堅持不懈的精神,她以阿圖瓦①和弗朗德勒②莊園為藍圖,慢慢重新建成了她的兩個莊子。她的意圖不難猜測。待五五分成租契期滿,她就以收取現金的方式,把由四塊租田並成的兩座漂亮的莊子,租給聰明勤勞的人,以便簡化葫蘆鐘堡的收入。她怕自己先行辭世,便設法給伯爵留下容易收取的租金,給孩子留下無力經營也不會破產的財富。十年前栽植的果樹,現已碩果累累。樹籬長勢正旺,可以避免將來田界的爭端。白楊、榆樹長得都很茂盛。葫蘆鐘堡的土地分成四座大田莊,其中兩個有待建造房舍,加上新添置的田產,再普遍推行新的耕作制,每年就可以收入一萬六千法郎,即每座田莊收入四千法郎;這還不算葡萄園、連接田莊的二百阿爾邦的樹林,以及模範田莊的收入。四座田莊的道路都與一條林蔭道相通;林蔭道從葫蘆鐘堡筆直通向希農大道,離圖爾城只有五法裡遠,找佃農是不乏其人的,尤其那個時期,大家都議論伯爵改善了經營,改良了土壤,成效很大。新買的兩處田產,伯爵夫人每處大約要投資一萬五千法郎,將原主的住宅改建成兩座田莊,目的是在經營一兩年之後,再租個好價錢。改建事宜,就派一個名叫馬蒂諾的人去管理,他是監工中最老實厚道的;眼看他就要沒事做了,因為四塊田地五五分成的租期一滿,就改成租賃制,合併成兩座田莊以現金出租。伯爵夫人的想法極其簡單,可是要投資三萬多法郎,問題就複雜了。這段時間,她正與伯爵沒完沒了地爭論;多麼激烈的爭論啊,她只是為子女的利益著想才頂住。「萬一明天我死了,家裡會怎麼樣呢?」她一想到這點,心就突突直跳。溫和沉靜的人不愛生氣,總想讓內心的寧靜籠罩在自己的周圍,只有他們知道進行這類爭執要耗費多大精力,交鋒之前心潮翻滾得多麼厲害,搏鬥之後一無所獲,又感到多麼疲憊。收穫果實的季節在孩子身上產生了良好的效果,他們的臉色不那麼蠟黃了,身體也不那麼瘦弱了,健康狀況有了明顯的好轉。母親眼裡噙著淚花看著他們玩耍,高興之餘,也感到精力恢復,心情舒暢了。然而,就在這種時候,可憐的女人卻橫遭反對,伯爵跟她爭吵,惡言惡語傷害她。伯爵害怕這種種變動,態度死硬,一口咬定沒有什麼好處,也根本不可能進行變動。不容置疑的道理他也反對,說出話來十分幼稚,就像個連夏日光照作用也要懷疑的孩子。伯爵夫人終於占了上風。理智戰勝了荒謬,她得到了安慰,便忘掉了傷痛。有一天,我們到卡西納和雷托裡埃爾去轉一轉,在現場把改建計劃確定下來。伯爵獨自走在前面,兩個孩子走在中間,我與伯爵夫人緩步跟在後邊。她同我說著話,聲調非常輕柔,宛似大海的細浪,在細沙灘上竊竊私語。

  ①阿圖瓦,法國北部的舊省名,今為加來海峽省。

  ②位於阿圖瓦與北海之間的平原地區,在今法國和比利時境內。東、西弗朗德勒屬荷蘭。

  她對我說,她確信准能成功。從圖爾到希農一線的運輸要搶先;設個運輸站;這個差使交給一個勤快人,讓瑪奈特的表兄來于。他想要在路旁租一個大田莊,他家人丁興旺:大兒子可以趕車,二兒子搞運輸。父親安排在拉伯萊田莊,那個田莊要出租,正位於中途,叫他在那裡管中轉,同時還種地,用廄肥改良土壤。第二座田莊博德,就在葫蘆鐘堡附近,已有人租下了。租戶是原先四個佃農之一,那人老實、聰明,又非常勤快,他認識到新耕作法的好處。至於卡西納和雷托裡埃爾兩處,那是當地的上等田,一旦房舍建成,莊稼長勢很好,在圖爾張貼出租廣告就行了。這樣,兩年時間,葫蘆鐘堡大約有二萬四千法郎的收入。還有曼思地區那個格拉夫洛特田莊,是德·莫爾索先生收回來的,最近以七千法郎租出去,租期為九年。退役旅長的年金不過四千法郎;這些收入縱然夠不上巨富,也算非常富足了。日後情況再有好轉,也許有一天,她能去巴黎監督雅克的教育,這是兩年後的事,要等這個推定的繼承人身體結實一些再說。

  她說巴黎這兩個字時,聲音顫抖得多麼厲害啊!這計劃我完全知底,她要儘量少同我這個朋友分離。我聽她這麼說,立刻激動起來,對她說她不瞭解我,我沒有對她講,暗中卻日夜學習,準備修完學業,好當雅克的教師,絕不能容忍她家裡來一個別的年輕人。她聽了我這番話,表情嚴肅起來,說道:

  「不行,費利克斯,這同您要當教士的念頭一樣使不得。作為母親,您這一句話觸到了她的心靈深處,可是作為女人,她又太愛您了,不能讓您成為眷戀的犧牲品。這種忠誠的代價,就是辱沒身份,而且無可挽回,連我也愛莫能助。噢,不行!我無論如何不能把您害了!您!德·旺德奈斯子爵,當家庭教師?您!家族徽章的題銘是:絕不賣身投靠!哪怕您有黎塞留的才幹,您這樣也要永遠斷送自己的前程。您會給自己的家庭造成極大的憂傷。朋友,您還不知道,像我母親那樣的女人,善於在庇護的目光中增添無禮的神色,善於在一句話中加上貶低的意味,善於在問候中拿出輕蔑的表情。」

  「有您愛我,別人如何待我又有什麼關係?」

  她裝作沒有聽見,接著說:「我父親是個大好人,雖說對我有求必應,可是看到您進入社會便寄人籬下,他不會原諒您,也不肯保護您。即使您去當王儲的師傅,我也不贊成!世風如此,不能違拗。生活中千萬不要走錯路。我的朋友,您這不理智的提議是出於……」

  「出於愛情。」我低聲說道。

  「不對,是出於慈悲,」她忍住眼淚說,「通過這種荒唐的念頭,我就看清了您的性格:您的好心腸會把您給害了。從即日起,我要教您一些事情,我要求這種權利。讓我這女人的眼睛替您觀察吧。對,讓我在葫蘆鐘堡的深宅裡,默默地看到您取得成功,並為您高興吧。至於家庭教師,您就放心好了,我們會找到一位善良的老神甫,找到一位舊時飽學的耶穌教士。我父親也會願意拿出一筆錢教育孩子,因為將來這孩子要成為他的繼嗣。雅克是我的驕傲。」她停頓了一下,又說道:「他已經十一歲了。不過,他跟您一樣:當初我看見您,還以為您只有十三歲呢。」

  到了卡西納,雅克、瑪德萊娜和我跟著伯爵夫人,就像孩子跟著母親。可是我們礙她的事,於是我離開一會兒,到果園裡走走。果園看守是馬蒂諾家老大,他弟弟是監工,哥倆正一道察看,討論果木該不該砍伐,那種認真的態度,就好像是談論自己的財產似的。我看到伯爵夫人是多麼受人愛戴。這時,有一個窮苦的短工腳踏在鍬上,手臂倚著鍬把,聽著兩位果木栽培專家說話。我就對他講了我的想法,他答道:

  「哦!是的,先生,她是個好心腸的女人,沒有架子,不像阿澤那些醜娘兒們,她們看著我們像狗一樣餓死,也不肯在尺把長的溝渠上少收一個銅子兒!等哪一天,這個女人離開人世,聖母會流淚的,我們也要痛哭流涕。她非常清楚自己應得的份額,但是,她也確實瞭解我們的艱難,總是把這放在心上。」

  我多麼情願把身上的錢全給這個人啊!

  幾天之後,給雅克買來一匹小種馬。伯爵是優秀的騎手,他想讓孩子慢慢適應騎馬造成的疲勞。雅克穿一身漂亮的騎士服,是用賣核桃的錢買的。上午,他由父親陪著上第一堂課,騎馬在草地上繞圈子。瑪德萊娜看著新奇,在草地上又跳又叫。這是伯爵夫人做母親以來,第一個歡樂的日子。雅克套著母親繡的打襇項圈,上身穿一件天藍色的小燕尾服,腰間系一根漆皮帶,下身穿一條有褶白褲,頭戴一頂蘇格蘭高筒帽,大鬈大鬈的棕灰色的頭髮垂在外面:好一副英俊的打扮。府裡上上下下都聚攏來,共享這種天倫之樂。年少的繼承人騎在馬上毫無懼色,從母親身旁跑過時還沖她微笑。這孩子,從前常常病得危在旦夕,現在騎上馬,做出成年人的第一個動作,看來他的錦繡前程有了希望,這次騎術訓練向他展示的未來多麼美好,多麼可愛,又多麼清新,這是多麼甜美的酬償啊!父親眉開眼笑,變得年輕了,長期以來,他臉上第一次漾出笑容。府裡上下人等,眼睛無不露出喜悅的光芒。從圖爾回來的勒農庫的老馴馬師,瞧見孩子挽著韁繩的姿勢,沖他高聲叫道:「好樣的,子爵先生!」這太叫人高興了,德·莫爾索夫人的眼淚簌簌掉下來。在痛苦的時候,她是多麼鎮定,而現在觀賞孩子騎馬,她卻受不了喜悅的衝擊。就是在這條沙路上,從前她領孩子在陽光下散步,常常產生不祥的念頭而在心中為他飲泣。此刻,她坦然地偎在我的胳臂上,對我說道:

  「我覺得從來沒有受過苦似的。今天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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