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幽谷百合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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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有相似的童年!」她臉龐閃著殉難者的光環;對我說道。接著沉默片刻,我們的心靈在同一欣慰的念頭中結合起來:原來不單單是我一人受苦呀!伯爵夫人用她對心愛的孩子講話的聲調,向我講述了在兄弟全部夭亡的情況下,她如何錯生為女孩子。她向我解釋一個總拴在母親身邊的女孩所受的痛苦,同一個被打發到寄宿學堂的孩子所吃的苦有什麼不同。她的心像放在磨盤裡不斷地磨壓;比起她的情況來,我的孤獨處境倒像天堂了;那種痛苦周而復始,直到有一天,她真正的母親,善良的姨媽到來,才把她救出火坑。她在母親身邊動輒得咎,就連匕首刺來不退卻、敢於死在達摩克利斯劍①下的剛毅的人,也受不了那種無端的挑剔:不是在流露天真情感時被厲聲喝住,就是冷冰冰地接受你的親吻;一會兒不讓你多嘴,一會兒又嗔怪你沉默;眼淚只能往肚子裡咽,總而言之,如同修道院一樣,專橫暴虐的花樣層出不窮,只是瞞著外人,裝出一副慈母的樣子,騙取別人的讚揚。她母親常拿她炫耀,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越是有人奉承她母親教女有方,她越要吃苦頭。她俯首帖耳,百般溫順,以為總算贏得了母親的心,便把心裡話全掏出來,豈料母親反而利用她的心聲施虐。即使密探也不會如此背信棄義。少女時的全部歡樂、每年的生日佳節,她都要付出高昂的代價,因為她一高興就要受到斥責,仿佛做錯了事似的。給她的堂皇的教育,從來不帶絲毫慈愛之情,而是充滿了傷人的嘲諷。她一點也不怨恨母親,只是責備自己對母親畏懼多,感情少。這位天使甚至想,這種嚴厲的態度也許是必要的吧,這不正磨練了她適應現在的生活嗎?在我的手中,約伯②的堅琴發出了野調蠻聲;可是,聽這位基督信徒的一番言語,我覺得琴弦一經她的纖指撫弄,便與聖母在十字架下的祈禱和鳴。 ①達摩克利斯,古希臘傳說中敘拉古王迪奧尼修斯的寵臣。因其羡慕王的權勢,迪奧尼修斯便請他赴宴,讓他坐在自己的寶座上,頭上懸著一把用馬鬃拴著的利劍,意謂君主的榮華富貴隨時有傾覆的危險。 ②約伯,《聖經》中的人物,此人正直、善良,敬畏上帝,上帝為考驗他,讓他受盡磨難(見《舊約·約伯記》)。此處喻指本故事的男女主人公都曾和約伯一樣受苦。 「我們在這裡相聚之前,生活在同一個天地裡,您來自東方,而我卻來自西方。」 她沉痛地搖著頭,說道:「不,您來自東方,我來自西方。將來您會得到幸福,而我要痛苦而死!男子在自己的生命途中還能有所作為,而我的生活卻永遠固定不變了。金戒指是婦道貞節的象徵,它把女人系在沉重的鎖鏈上,是任何力量也砸不斷的。」 於是,我們產生了一母孿生之感,她認為既然是同飲一泉水長大的兄弟,相互交心就不該中途而止。但凡純潔之心要吐露衷曲時,總不免歎息一聲。她歎了口氣,又向我講起新婚的日子,最初的失望,以及不幸命運的重演。她跟我一樣心靈玉潔冰清,把細事看得十分重大,稍有衝撞,整個心靈就會震撼,如同湖中投進一顆石子,水面水底都要搖動那樣。她結婚時有一筆體己錢,那為數不多的金幣,卻蘊涵著少女快樂的時光、千百種渴望;有一天丈夫手頭拮据,她就把錢慷慨地交了出去,並未說明那是紀念品,而不是金幣。丈夫始終沒有告訴她把錢派了什麼用場,甚至根本不領她的情!她那筆財富沉入了忘卻的死水裡,卻沒有換來含淚的目光。本來,對豁達大度的人來說,那目光可以償付一切,它就像永世的瑰寶,在艱難的歲月裡放射光彩。令她痛苦的事,一樁接著一樁!德·莫爾索先生常常忘記給她日用開支;當她戰勝女性的膽怯心理開口要時,丈夫卻如夢初醒;然而,他一次也沒有不讓她體驗這種揪心的顧慮,從來沒有!在這個破產者的病態暴露出來的時候,她感到多麼恐怖啊!她丈夫第一次大發雷霆,就把她的精神擊垮了。丈夫是主宰一個女于生活的威嚴形象,而她經過了多少痛苦的思考,才確認自己的丈夫是個庸碌無能之輩!兩個孩子出世後,又帶來多麼可怕的災難!看著一對活不長的嬰兒,多讓人揪心啊!「我要把生機輸進他們的身體!我要每天重新生育他們!」這樣想需要多大勇氣啊!那顆心、那雙手,本來應該給女人以幫助,卻處處掣肘,怎不叫人痛心呢!每戰勝一個困難,她都看到荊棘載途,苦難無邊;每登上一塊岩石,都望見新的荒漠,終於有一天,她認清了自己的丈夫,認清了自己孩子的體質,認清了自己要生活的地方;終於有一天,她像被拿破崙從溫暖的家庭拉走的孩子那樣,雙足習慣了在泥雪中行走,腦袋習慣了槍林彈雨的環境,整個人都習慣了士兵那種奉命惟謹的態度。我向您簡略敘述的這些情況,在她向我描繪時,真是一幅茫茫無際的黑暗圖景,伴隨著令人寒心的事實。夫婦間無謂的搏鬥,以及徒勞無益的嘗試。 「總而言之,」她最後對我說,「必須在這裡待上幾個月,才能瞭解為改善葫蘆鐘堡莊園的經營,我耗費了多少心血!為讓他接受最符合他的利益的事情,我用了多少心計曲意逢迎!有時,我提議做的事情沒有立竿見影,他就發起孩子脾氣,鬧個沒完!事情成了,他又多麼高興,把功勞歸於自己!我絞盡腦汁幫他消磨時間,使他周圍的空氣充滿芳香,把他丟滿亂石的路鋪上沙子,栽上鮮花,而他卻總是抱怨,我需要多大的耐心才能忍受啊!他給我的酬報,只有這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老調:『生活太沉重了,我要被壓死了。』家裡來客人就好了,他既熱情,又禮貌,毛病全沒了。然而,對自己的親人為什麼不能這樣呢?我不明白一個有時確有騎士風度的男子,為什麼缺乏忠誠精神呢。他能偷偷地跨上馬,飛馳到巴黎,好給我買一件首飾,如上次為參加圖爾舞會,他就是這樣做的。他在家庭用度上非常慳吝,可是,如果我願意的話,他為我會不惜揮霍錢財。按說應當反過來:我什麼也不需要,而家庭開銷卻很大。也許是當初我渴望使他生活幸福,沒有考慮自己要做母親,才使他養成了拿我出氣的習慣。其實,我若是連哄帶騙,就能像擺佈小孩子一樣擺佈他,可是,我覺得這樣太卑劣,不屑於做。為了家庭利益,我必須像正義女神雕像那樣,既冷靜又嚴厲,然而我也是人,也有一顆充滿情感需要表達的心靈啊!」 「您為什麼不利用這種影響去控制他,管束他呢?」我問道。 「他那個人沉默起來,給他講幾個鐘頭的道理,他也死不開口,而一旦挑剔起來,淨說孩子話;如果只關係到我一個人,他問不作聲也好,無理挑剔也罷,我根本就不予理睬。我不忍心去對付軟弱的人,也不忍心對付孩子,任憑他們打我也不會還手;也許我能以硬對硬,不過,我沒有能力對付我所可憐的人。如果一定要逼迫瑪德萊娜做什麼事才能救活她,那我寧可同她一起死掉。憐憫之情使我的神經鬆弛,使我的心腸變軟。因而,這十年劇烈的憂患把我拖垮了。我的情感屢遭打擊,現在常常不穩定,什麼也不能使它複生了;我賴以抵擋風暴的那種魄力,有時也缺乏了。對,有時候我被戰敗了。得不到休息和海水浴,神經恢復不了,我就要命歸黃泉。德·莫爾索先生非把我折磨死不可。我一死,他也活不成。」 「您為什麼不離開葫蘆鐘堡,去休息幾個月呢?為什麼不領著孩子去海濱呢?」 「一則,只要我離開,德·莫爾索先生就會認為自己完了。雖然他不肯相信自己的狀況,但他心裡卻很明白。他身上體現出雙重性:男子漢和病人,兩者相抵晤,便做出許多乖謬荒唐的事情!二則,他擔心也是有道理的。我不在,這裡各方面都會一團糟。在您的眼中,也許我只是個家庭主婦,一心守護著自己的孩子,以防在他們頭上盤旋的大鳶的襲擊。這任務本來就夠繁重的,德·莫爾索先生也不讓人省心,總是問:『夫人在哪兒呢?』這不算什麼。我既是雅克的教師,又是瑪德萊娜的保姆。這也不算什麼!我還是內務外事的總管家。在這裡經營土地是最傷腦筋的行業;您哪天瞭解了這一點,就會理解我這些話的含義。我們的現金收入很少,莊園的土地每年耕種一半,這種耕作方式就要求常年仔細管理。必須親自出售穀物、家畜和各種農產品。我們的佃戶就是我們的競爭者,他們在咖啡館裡同買主串通一氣,搶先賣出,然後壓低價錢。我們經營農業困難重重,我若是一一向您解釋,就會使您厭煩了。我看管得再緊,也防不住伯農用我們的肥料上地;我不能去察看在收穫分成的問題上,雇來收割的短工跟佃農有沒有勾結,也無法瞭解出售穀物的好時機。而且,德·莫爾索先生忘性大,您也見過我讓他管點事有多難,您再想想這些,就會明白我的擔子有多重,一刻也放不下來呀。我若是出門在外,家裡非破產不可。沒人聽他的,他吩咐的事情,大多前後矛盾;再說,他動不動就訓人,獨斷專行,誰也不喜歡他。他同所有性格軟弱的人一樣,容易聽信手下人的讒言,不能在他的伯戶之間製造和睦相處的氣氛。一旦我出門,哪個僕人在這裡也待不上一周。您明白了吧,我被拴在葫蘆鐘堡,就像這些鉛皮做的花束固定在我們的房頂上一樣。先生,我對您毫無保留;這地方無人瞭解葫蘆鐘堡的秘密,現在您卻知道了。望您對外只講好聽你面的話,這樣,我就會尊敬您,感激您。」她聲音柔和地補充說道,「以這種代價,您就可以隨時到葫蘆鐘堡來,可以在這裡找到知心朋友。」 「可是,」我說,「我在這兒從未感到痛苦啊!只有您……」 「不,不!」她急忙接過話頭說,同時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聽天由命的女子的這種笑容,足以化開花崗岩石。「您聽了這種實情不要感到詫異,我指給您看的生活是它的本來面目,並不是您在想像中所希望的那樣。我們大家各有長處和短處。假如我嫁給一個揮霍無度的人,他會把我的財產蕩盡。假如我嫁給一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他很可能在情場上春風得意;也許我籠不住他,可能被他拋棄,我會因嫉妒而死去。我是好嫉妒的人啊!」她聲調激昂地說,猶如暴雨中的一聲驚雷。「而德·莫爾索先生呢,他全心全意地愛我,把全部感情奉獻給我,就像瑪德萊娜把她的餘香傾瀉在救世主的足下①。請相信,愛情的生活,註定要排除在人間法則之外;鮮花總要凋謝,巨大歡樂的第二天必然失意,如果有第二天的話。真實的生活充滿了惶恐憂慮:生活的形象如同這棵蕁麻,它從平臺腳下長出來,見不到陽光,枝莖依然是綠的。這裡和北方各地一樣,天堂裡的微笑少是少,但總歸有,足以償付所受的痛苦。總而言之,一心做母親的女子,她們的依戀之情,恐怕是出於犧牲精神,而不是由於追求歡樂吧?在這個家裡,我發現風暴要襲擊僕人或孩子,便引到自己身上來;我這樣做,就產生一種給我秘密力量的難以描述的感覺。前一天的忍耐,總是準備了次日的忍耐。不過,上帝並不是一點兒希望也沒有給我。如果說從前,孩子的身體叫我提心吊膽,那麼現在他們漸漸長大,也越來越健康了。不管怎麼說,我們的宅第變美了,開始時來運轉。經過我的努力,我丈夫不見得不會過上幸福的晚年吧?一個人手裡拿綠色棕櫚枝去見上帝,並把詛咒過生活而又得到慰藉的人帶給他,請相信,這個人②就已經化苦為甜了。我的痛苦若是能為全家造福,還能說是痛苦嗎?」 ①詩雲:「瑪德萊娜的芳香,您流瀉在誰的足下。」見法國浪漫主義作家繆塞(1810—1857)的長詩《羅拉》。 ②指《新約·啟示錄》中記述的殉道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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