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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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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弗拉薇說,那普羅旺斯人談話急轉直下,把她嚇著了。 「嘿!我什麼都知道。」他聳了聳肩膀,喊道:「嘿!我什麼都明白,……而我對您的尊敬並不因此稍減。反正一個醜八怪或是駝背女人永遠不會犯這種罪孽。……您得採擷您的風流過錯結下的果實,而我將助您一臂之力。莫黛斯特會非常富有,那是您前途之所在,您只能招一個女婿,應當好好擇婿。一個野心家會成為大臣,一個蠢才則會使您蒙受恥辱,使您傷透腦筋,使您女兒不幸,他如果丟掉了您女兒的財產,一定找不回來。而我是愛您的,」他說,「我對您的愛沒有止境,您超然於那些傻瓜為之糾纏不清的一大堆瑣屑的顧慮之上。我們能夠取得一致嗎?」 弗拉薇目瞪口呆,不過她頗為這番極端坦率的表白所動,她心想:「這人倒並不遮遮掩掩,……」但她承認,從來沒有人能象這位青年一樣使她激動和深受震動。 「先生,我不知道誰使您對我的生活產生了誤解,也不知道您有什麼權利……」 「哦!對不起,夫人。」他鄙夷地冷冷答道,「我夢想過,……我心想:『她要麼是這樣的人,要麼是徒有其表,現在我明白為什麼您將永遠呆在地獄街那五層樓的房間上面了。』」他指著柯爾維爾那套房間的窗口,以一個有力的手勢加強這句話的語氣。從盧森堡公園的大路上可以看到那些窗子。他們在路上散步,周圍空寂無人,這片空曠的土地孕育過多少年輕人的野心!「我剛才坦率直言,意在換取您同樣的坦率。我曾經忍饑挨餓,夫人,我僅僅靠兩千法郎活了下來,學了法律,在巴黎獲得了法學學士的學位。我當年口袋裡裝著五百法郎由意大利門①走進巴黎,象我的某位同鄉②一樣,發誓有朝一日成為我國首屈一指的人物,……一個曾在飯店的廢物箱裡尋覓連小販也不要的食物的人,……是不會忌憚任何不可告人的手段的,……嘿,您以為我是人民的朋友,……」他微笑道,「名望這個玩意兒需要一個傳聲筒,單憑自己的嘴巴是沒人聽見的,而沒有名望單有才能又管什麼用!窮人的律師會變成富人的……律師,……我這還不夠推心置腹嗎?您願意對我說知心話嗎?……對我說:『咱倆交個朋友吧』,那麼我們總有一天都會幸福的。……」 ①意大利門是巴黎城南的一個門。 ②指梯也爾(1797—1877),法國歷史學家和政治家,他也是普羅旺斯人,其野心與手段,尤其是同岳母的關係,均與泰奧多茲極為相似。 「上帝啊!我為什麼來到這裡,為什麼讓您挽我的胳膊?……」弗拉薇叫起來。 「因為這是您命裡註定的!」他答道,「喂,我親愛的弗拉薇,」他把她的手壓在自己心口上說,「您以為我會對您說些陳詞濫調嗎?……我們是姐弟,……如此而已。」 於是,他挽著她回到小巷走回地獄街去。強烈的刺激往往使女人得到滿足,弗拉薇在滿足之餘卻有點害怕,她把這種害怕看作一種新的情欲所引起的畏怯,但她感到受了蠱惑,默默無言地走著。 「您在想什麼?……」走到小巷中段時,泰奧多茲問她。 「想您剛才對我說的一切。」她答道。 「可是,」他說,「在我們這種年齡,是無須什麼開場白的,我們不是小孩子,而且又都處在一種應當有默契的地位。總之,請您明白,」走到地獄街時他又說,「我完全由您支配……」 於是,他深深地鞠了個躬。 「馬蹄鐵已經燒紅了!①」他目隨著被他打懵的獵物暗自想道。 ①馬蹄鐵匠的行話,意謂馬上可以給馬釘馬掌了。 回到家裡,泰奧多茲在樓道遇見一個人,這個人可說是這篇故事的潛在人物,好象深埋於地下的基礎,巍峨的宮殿正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的。此人大概拉過他家門鈴,見他不在,又拉了杜托克的門鈴。那普羅旺斯律師見到此人心裡一驚,然而,這種深藏的激動卻絲毫不曾形諸言表。此人便是杜托克對蒂利埃說起過的書記室繕寫員賽裡澤。賽裡澤只有三十九歲,卻像是五十歲的人,因為他被一切催人年老的東西催老了。他沒有頭髮,連褪色泛黃的假髮也遮蓋不住發黃的頭頂。蒼白鬆弛的面容,皺紋極多,由於鼻子殘缺不全,益發顯得醜陋不堪。但他的鼻子又不夠殘缺,否則倒可以用假鼻子來代替。他的鼻子從前額到鼻孔仍是造化原先給他的那種樣子,疾病啃掉了兩邊的鼻翼,只留下兩個奇形怪狀的窟窿。這使他發音不正,說話不便。他的眼睛原為藍色,因各種各樣的苦難和夜生活而褪了色,眼圈周圍是紅的,顯示出深刻的變化。他的目光,原是一種狡黠的表情,卻能嚇壞法官或罪犯,總之,能嚇壞那些什麼也不怕的人。空空如也的嘴裡僅有幾顆發黑的牙齒具有威脅意義。唾沫很少,發著泡,泡沫一點不越出蒼白的薄嘴唇之外。賽裡澤,這個與其說是乾瘦不如說是乾枯了的小個子男人,企圖以服飾來挽回容顏的慘狀,他的衣服雖不闊氣,卻總是乾乾淨淨,結果更顯得寒酸。他身上的一切無不顯得曖昧不清,一切都如同他的年齡、鼻子和目光。如果說,他既是三十八歲又是六十歲,那麼,他那條褪了色然而十分合身的藍褲子則很難說是即將時興起來還是屬一八三五年的老款式。走了樣的皮靴,仔細擦了鞋油,已經重新緔了三次,原先還是很精緻的,也許還曾踩過大臣家的地毯。禮服的肋形胸飾遭過多次雨淋,橄欖形的包鈕有失體面地露出了裡面的白鐵楦子,但禮服的款式卻表明它當年曾風靡一時。緞子的領結頗為巧妙地掩蓋住襯衫,但領結後面可以看見襯衫已被皮帶的扣針掛破,緞子則被當年假髮還很新的時候揮發出的一種油脂漿硬了。背心倒是不舊,但那是從一個成衣商的貨架底處翻出來,以四法郎的價錢買來的。一切都仔細地刷得乾乾淨淨,如同那頂發亮的凹凸不平的絲綢禮帽,一切都極為協調,猶如那副遮住這個下級職員的手的黑手套。這個低級公務員的生平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這是個作惡的藝術家。他起初作惡頗為得手,最初的成功使他忘乎所以。他繼續以合法的語言措辭編織汙人名聲的羅網。他背叛主人,成了一家印刷廠的廠長;作為一家自由派報紙的報社發行人,他受過取締;在外省,王政復辟時期,不走運的賽裡澤和不走運的肖韋一樣,和英雄梅爾西愛一樣,①成了王朝政府的眼中釘。由於這種愛國主義者的名聲他在一八三〇年得到了一個專區區長的位子,六個月之後又被撤了職。但他聲稱裁決是在未聽他申辯的情況下作出的,他不斷鳴冤叫屈,終於在卡西米·佩裡埃內閣當上了內閣資助的一家反共和黨報紙的發行人。後來又離開報社經商,又因經辦一個不走運的兩合公司而被輕罪法庭判刑。他高傲地接受了這一判決,把它說成共和黨的報復,他說共和黨因曾在報端受到他的猛烈抨擊而對他耿耿於懷,以十箭報一箭之仇。他在一個療養所度過了刑期。政府當局對於這麼一個棄嬰堂出身,習性近乎下流,又與一位名叫克拉帕龍的前銀行家合夥從事可恥買賣的人物深以為恥,理所當然對他失去了敬重。所以,賽裡澤一跌再跌,滾到了社會最末的等級,以致靠著別人僅剩的一點憐憫,才得到了杜托克書記室繕寫員的位置。這個人在山窮水盡之時還夢想著東山再起,因為他已經一無所有,所以盡可不擇手段。杜托克和他因習性下流而臭味相投。在那個街區,賽裡澤之于杜托克就像是獵犬之于獵人。賽裡澤乘人之危,放出小筆的高利貸,名為短期高利出借,他和杜托克瓜分收益,這個昔日的巴黎流浪兒成了小攤販們的銀行家,手推車商販們的貼現商,兩個城區的蛀蟲②。 ①肖韋,索米爾的洗染商,一八二二年參與貝爾東(燒炭黨人)的密謀,事敗,逃往英國,被缺席判處死刑。梅爾西愛,巴黎的絛邊織造商,一八二三年三月三日他作為國民自衛軍小隊長值勤時,勇敢地拒絕執行內閣占多數的保守黨人關於驅逐反對派議員曼努埃爾的決定。 ②指聖雅各區和馬爾索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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