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現代史拾遺 | 上頁 下頁


  那人又高又瘦,神色莊重。乍一看像是曾在軍隊服過役,他的白髮足以說明他已經年逾六旬,他的面容呈現強烈的憂傷,一種被宗教抑制著的憂傷。另一位不知名姓的人看上去既象個修辭學教師,又象個實業家,他普通身材,肥胖然而靈活,臉上露出巴黎的公證人或訴訟代理人所特有的快活表情。

  這四個人的衣著都由於小心愛惜而依然整潔,並且處處都能辨認出曼儂的手工來。這些衣服大概都已穿了十年,雖然經常穿,卻多虧了曼儂的無邊法力而保存得象神甫的法衣一樣完好。這些人仿佛穿著某種生活方式的制服,他們同屬一種思想,他們的目光說的是同一種語言,他們的臉上洋溢著樂天知命的溫和表情和發人深思的寧靜神態。

  「夫人,我想冒昧請教這些先生的尊姓大名。」戈德弗魯瓦說,「我將樂於對他們敘述我的生平,我能否瞭解他們的一些有關情況呢?」

  「這位是尼古拉先生,」德·拉尚特裡夫人指著那個又高又瘦的男子答道,「他是退役憲兵少校,旅長。——那位先生,」她又指指矮胖男子說,「是前巴黎王家法院的推事,一八三〇年八月由司法界引退,他名叫約瑟夫先生。雖然您昨天剛到,我還是告訴您:在上流社會,尼古拉先生叫做蒙托朗侯爵,約瑟夫先生叫做勒卡繆侯爵、特萊斯納男爵。但對於我們和所有的人來說,這些姓氏已不復存在。這兩位先生沒有子嗣,他們提前使他們的家族斷了香煙。他們現在是普普通通的尼古拉先生和約瑟夫先生,就象大家以後叫您戈德弗魯瓦先生一樣。」

  她說出的這兩個姓氏,一個由於執政府初期舒昂党暴亂告終時的那場慘禍①而在保王黨人名錄中聲名赫赫,一個在巴黎原高等法院人名錄中極受尊敬。戈德弗魯瓦聽後不禁渾身一震。業已覆滅的王朝的兩大支柱就是貴族和法官,但他望著這兩位遺老的面容,並未發現任何表情變化而流露出他們內心的世俗之見。這兩個人不再記得或是不願記得自己曾是什麼人物。這給戈德弗魯瓦上了第一課。

  ①參見《舒昂黨人》最後一章。

  「你們的姓氏,先生們,本身就是一部歷史。」他恭敬地對他們說。

  「我們那個時代的歷史,」約瑟夫先生答道,「一片廢墟!」

  「您結識的都是些正派人。」阿蘭先生微笑著說。

  對於阿蘭先生,只要用兩句話就能描繪出來:這是個巴黎的小市民,一個長著牛犢臉的老好人,滿頭華髮使他頗有氣派,但那永遠掛著的微笑又使他顯得平庸。至於那位教士,韋茲神甫,他的職務就說明了一切。對佈道的教士,你看他一眼或是他看你一眼就能辨認出來。

  在最初一段時間裡,使戈德弗魯瓦感到驚訝的,是四位房客對德·拉尚特裡夫人表現出的深深的敬意。他們大家,甚至包括那位教士,儘管高居神職,也無不恭謹如事女王。戈德弗魯瓦也注意到所有客人都淡泊自奉,每個人都真正為充饑而吃飯。德·拉尚特裡夫人和房客們一樣,只吃了一隻桃子,半「那場慘禍」指舒昂党首領阿爾封斯·蒙托朗之死。「尼古拉先生」是阿爾封斯·蒙托朗的弟弟。串葡萄。但她叫新來的房客不要學他們,每個菜都讓他嘗了嘗。

  這樣的開端使戈德弗魯瓦的好奇心達到了頂點。吃過午飯,大家回到客廳,他獨自坐著,而德·拉尚特裡夫人和那四位朋友卻到一個窗洞開起小型秘密會議。會開了將近半小時,平靜有序。他們話音很低,彼此交流看來經過深思熟慮的意見。阿蘭先生和約瑟夫先生不時翻閱一個小本子。

  「您去郊區看看。」德·拉尚特裡夫人對尼古拉先生說。於是他走開了。

  這是戈德弗魯瓦所能聽見的第一句話。

  「您去聖馬爾索街區吧。」她又對約瑟夫先生說,「您去聖日耳曼區轉轉,設法找到我們所需要的東西!……」她瞧著韋茲神甫說道。他也立即出去了。

  「您呢,親愛的阿蘭,」她微笑著說,「您就巡視一遍……——今天要做的事情就是這些。」說著她回到戈德弗魯瓦跟前。

  她坐到椅子上,在面前的小桌上拿起裁好的布料飛針走線起來,活象是個幹包活的女工。

  戈德弗魯瓦猜疑不定,以為其中涉及保王黨的密謀。他想把女房東的話當做一個突破口,就坐到她身邊打量著她。這個女人幹活異常靈巧,這使他深感詫異,因為她身上無處不顯示出貴婦人的風度。可她又象個女工一樣敏捷,因為誰都能從手法上區分出工人或業餘愛好者。

  「您幹活真象一個內行!……」戈德弗魯瓦對她說。

  「唉!」她沒有抬頭,答道,「我從前被迫幹過這活計!……」

  老婦人的眼裡湧出兩大滴淚珠,從臉頰下面掉到手中的衣服上。

  「請原諒,夫人。」戈德弗魯瓦叫道。

  德·拉尚特裡夫人看了一眼她的新房客,見他臉上露出極懊悔的神情,便對他做了個友善的手勢。她擦去眼淚,又變得沉靜起來,這種沉靜正是她那張與其說是冷談不如說是變冷淡了的臉的特徵。

  「您在這裡,戈德弗魯瓦先生(您知道,大家都將只以您的教名稱呼您),您是置身於一群劫後餘生者中間。在這場歷時四十年,推翻了王權和宗教,驅散了法國的精英的颶風中,我們的心靈都受到過重創,家庭利益都受到過危害,財產都受到過損失。有些表面上無關痛癢的話會刺痛我們,這就是大家不多說話的原因。我們相互間很少談及我們自身,我們忘卻了自己,找到了以另一種生活代替我們往日生活的方法。您在蒙日諾家的自述使我覺得您的處境與我們有某種類似之處,正是由於這一點,我才說服我的四位朋友接納您到我們中間。我們也需要為我們的修院物色一名修士。不過,您有什麼打算?沒有精神準備是不能來過離群索居的生活的。」

  「夫人,聽您這一番話,若能再蒙指點迷津、說明前程,實在是三生有幸了。」

  「您說話還是社交界那一套。」她答道,「您想奉承我,一個六十歲的女人!……我親受的孩子,」她又說,「要知道您是在和一些篤信上帝的人打交道。我們都感到了上帝向我們伸出的手,並且象苦修會教友一樣徹底為他獻身。您注意過真正的教士那種沉靜的安全感沒有?當他們獻身上帝、傾聽上帝的聲音,當他努力成為天主手中的馴服工具時……他既無虛榮、也無自尊,也沒有任何使社交界的人們經常受傷害的弱點。他心靈安寧賽過宿命論者,他逆來順受經得住任何考驗。一個真正的教士,象韋茲神甫那樣的人,就像是個待在母親身邊的孩子。因為教會,我親愛的先生,就是一個好母親。一個人無須剃度也能成為教士。教士不都在修會裡。立志行善,就是學習好教士的榜樣,就是聽從上帝的旨意!我並非對您說教,也不是勸您皈依,而是解釋我們的生活目的。」

  「請不吝指教,夫人。」戈德弗魯瓦心悅誠服地說,「我願恪守你們的一切清規。」

  「那您要做的事情就太多了,還是循序漸進吧。在這裡最要緊的是不要對人訴說您的不幸。與現在跟您住在一起的那些人經受的可怕災難相比,您的不幸簡直是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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