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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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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法拉貝什家,韋蘿妮克帶上莫裡斯即刻返回城堡。母親和阿莉娜見到韋蘿妮克,為她面容的變化大吃一驚,給當地造福的希望使她恢復了幸福的外表。格拉斯蘭太太寫信給格羅斯泰特,要他請求德·格朗維爾先生恢復可憐的已釋苦役犯的全部自由,她介紹了他的表現,蒙泰涅克鎮長出具證明,博內先生又寫信證明情況屬實。她隨信附上卡特琳娜·居裡厄的材料,求格羅斯泰特設法讓檢察長關心她正在籌劃的好事,並寫信要巴黎警察署找到這個姑娘。單單給法拉貝什服刑的苦役監寄錢這一情況就可提供足夠的線索。韋蘿妮克一心想弄明白為什麼卡特琳娜沒有來到孩子和法拉貝什身邊。然後,她告訴老朋友在加布激流的發現,並一再強調需精心挑選她向他要的能人。 次日是禮拜天,韋蘿妮克自從到蒙泰涅克安家以來,第一次能夠在禮拜天去教堂望彌撒,她來到教堂,在聖母偏祭台她的凳子上就座。她見可憐的教堂一貧如洗,決心每年拿出一筆錢作為修建和裝飾祭台之用。她聽見神甫溫和、熱忱、天使般的話語,他的主日講道雖然措辭簡單,適應聽眾的智力程度,但實在精彩絕倫。這精彩出自內心,非才情尋覓得到,它富於文采而無空泛之詞,宗教是其永不枯竭的源泉;因為打動人心、改變人心的天主教教義整個浸透了情感。博內先生在使徒書簡中找到一篇文字大加發揮,其意為:上帝遲早要實踐諾言,厚待信徒,砥礪善者。他讓大家明白堂區有位樂善好施的闊人將會帶來哪些重大後果,他解釋說窮人對行善闊人的義務與闊人對窮人的義務同樣深廣,他們應該互相幫助。 由於博內先生在堂區實行基督教的仁愛,有些人很高興與法拉貝什見面,他向其中幾位談了他受到的照顧。格拉斯蘭太太對他的舉動剛才成了整個市鎮談論的話題,大家依照鄉村的習慣,在彌撒前聚集在教堂的廣場上。這女子要贏得這些極端敏感的人的友情,沒有比這更合宜的時機了。因此,當韋蘿妮克走出教堂,她發現幾乎整個堂區的人全列隊分立兩邊,在她經過時,人人在靜謐中恭敬地向她行禮。受到如此的歡迎,她十分感動,但又不知其故,她瞥見法拉貝什站在排尾,便對他說:「您是打獵能手,別忘了給我們送野味來。」 幾天以後,韋蘿妮克和神甫去城堡附近的森林散步,和他一起走下她從法拉貝什家瞥見的那幾個成階梯狀的峽谷,確切掌握了加布河上游各條支流的佈局。通過這次勘察,神甫發現流經上蒙泰涅克幾個部分的河水來自科雷茲群山。這條山脈在此處靠那道乾旱的山坡與一座和裸岩峰平行的山連成一片。散步回來的路上,神甫象孩子一般快樂;他懷著詩人的天真想像著自己心愛的村莊鲃鲃向榮的景象。詩人不正是預先看到希望變成現實的人嗎?博內先生從平臺高處指點荒蕪的平原時,已在收割牧草了。 次日,法拉貝什父子滿載野味而來。護林人帶給弗朗西斯·格拉斯蘭一隻表現一場戰役的、雕工精美的椰殼杯。格拉斯蘭太太那時在平臺上散步,正走到望得見塔士隆屯的那一頭。她在一張長凳上坐下,拿起杯子,久久凝望著這件巧奪天工的作品。幾滴淚水湧上她的眼眶。 「您一定受了很多苦,」沉默良久之後她對法拉貝什說。 「有什麼辦法呢,太太?」他答道,「待在那地方,又不想逃跑,這可是支持幾乎所有囚犯活下去的念頭啊。」 「這種生活多可怕,」她帶著憐憫的語氣說,用手勢和眼神請法拉貝什講下去。 法拉貝什看到格拉斯蘭太太痙攣性的顫抖和感情衝動的種種跡象,以為這是出於一種充滿同情的好奇心。這時,索維亞媽媽出現在一條小徑上,看樣子想走過來;但韋蘿妮克掏出手帕,打了個叫她別來的手勢,並帶著從未向奧弗涅老太太露出過的暴躁口氣說:「別管我,母親!」 「太太,」法拉貝什又說,「十年當中,我戴著一條用粗鐵環扣住的鎖鏈,」他指著自己的腿說,「這條鏈子把我和另一個人拴在一起。服刑期間,我被迫和三個囚犯一起生活。我睡在一張木制行軍床上,由於幹活特別出色才得到一小塊叫做蛇紋褥的床墊。每間牢房容納八百人。裡面每張稱作牢房大鋪的床上睡二十四人,每兩人拴在一起。每日早晚,有人把每對人的鎖鏈穿到一個叫做廢物網的大鏈子裡。這張網圍在鋪邊,把每對人的腳固定住。兩年後,我還沒有習慣鐵鍊發出的嘩啦聲,它每時每刻向你重複著:『你在苦役監裡!』如果你睡著了一會兒,某個難以相處的夥伴動彈一下,或爭吵起來,就會提醒你身在何處。連睡覺也得學習呵。最後,我由於過度勞累精疲力竭才得以入睡。我能睡著時,至少夜裡可以忘卻。在那兒,太太,忘卻可不容易呵!即使最瑣細的事兒,太太,一到那兒,就該學會以最嚴酷的規章確定下來的方式滿足自己的需要。您想想看,太太,這種生活對我這樣一個象麅子和小鳥似的在樹林裡生活過的人會產生什麼後果!如果我不曾在監獄的四堵牆內吃過六個月的麵包,儘管博內先生好言相勸——可以說,他是我的心靈之父——啊!我看到那些夥伴會投海的。在露天,我還能湊合;可是一進牢房,無論為吃為睡——飯盛在小木桶裡,每一桶給三對人吃——,我就活不下去了,我始終忍受不了同伴們兇殘的面孔和他們的言談。幸而,夏天五點,冬天七點半,無論颳風下雨,天冷天熱,我們都要去受累,就是去幹活。這種生活的大部分時間在戶外度過,走出擠著八百名囚犯的牢房,覺得空氣好新鮮。這空氣,您好好想一下,是不是來自大海?大家沐浴著微風,與陽光作伴,觀賞飄過的雲朵,希望有個大晴天。我呢,我對勞動感興趣。」 法拉貝什住了口,兩大顆淚珠滾下韋蘿妮克的面頰。 「噢!太太,我只對您講了這種生活的美好一面!」他嚷道,以為格拉斯蘭太太為他而動容。「政府採取的可怕的防範措施,小獄吏經常不斷的審訊,早晚戴上的鐵鍊,粗劣的飯食,每時每刻讓你感到恥辱的可憎的囚服,睡眠時相互的妨礙,在傳音的牢房裡四百對鐵鍊發出的聲響,如果有六個壞蛋高興造反,我們就有被槍斃或遭機槍掃射的可能。這種可怕的處境還算不了什麼,我剛才對您說過,這只是美好的一面。一個人,一個城裡老爺,如果不幸到了那地方,不用多久大概就會憂傷而死。不是必須和另一個人一起生活嗎?你不是被迫和五個人一同吃飯,和二十三個人一同睡覺,不得不聽他們談話嗎?這個圈子,太太,有它的秘密法律;你不遵守,就會被暗殺;你若遵守呢,自己便成了殺人犯!不當受害者,就得當劊子手!總之,他們讓你一下子死掉,你就脫離苦海了;但是他們懂得如何作惡,要抵擋這般人的仇恨是不可能的;他們可以任意擺佈不討他們喜歡的囚犯,讓他每時每刻受著煎熬,活著比死還難受。痛悔前非,願意改邪歸正的人是共同的敵人;首先,大家懷疑他告密。一被懷疑,就要受處死的懲罰。每間牢房有它的法庭,審判對圈裡人犯下的罪行。不隨俗即犯罪,就可能受到審判:因此,對每次越獄,人人都應給予協作;每個囚犯有自己越獄的時刻,屆時整個苦役監都要幫助他,掩護他。揭發一名囚犯的越獄企圖是犯罪。我不告訴您苦役監裡令人髮指的習俗,在那裡人們實在是身不由主呵。監管人員為了扼制造反或越獄企圖,總讓利害相反的人成雙結對,使得身戴鐵鐐的苦刑難以忍受,被拴在一起的人,不是互不相容,就是互存戒心。」 「您是怎麼辦的呢?」格拉斯蘭太太問道。 「啊!是這樣,」法拉貝什接著說,「我挺走運:我沒抽到簽去殺被判死罪的人,我從未投票贊成處死任何人,從未受過懲罰,沒有遭人厭惡,我和接連派給我的三個夥伴相處融洽,他們三人對我既愛又怕。可是,太太,我人還未到苦役監就出了名。一個燒腳匪嘛!大家以為我是這夥強盜中的一員。我見過別人燒腳,」法拉貝什稍停片刻,又低聲說,「但我從不願意參與其事,也不願意接受偷來的錢。我不過是個逃避兵役的人。我幫助同伴,偵察,打鬥,在偏僻地點放哨,或充當後衛;但不到萬不得已,我決不殺人!啊!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博內先生和我的律師,所以審判官們清楚我不是殺人犯!但我畢竟犯了大罪,我做的事沒有一件不違法。我的兩個夥伴早就說過我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在苦役監,您知道,太太,什麼也比不上這個名聲,包括金錢在內。為在這個苦難的共和國求得安寧,一次謀殺便是一張護照。我未做任何努力消除這個看法。我心情悒鬱,聽天由命;看到我的神色,別人有可能上當,他們也的確上了當。我的陰沉態度,我的沉默,被視為殘忍的徵兆。苦役犯,職員,老人,青年,大家都尊敬我。我是牢房的主宰。我從未在睡覺時受到干擾,從未被懷疑告過密。我老老實實地按他們的規則行事:我從不拒絕幫忙,從未表露絲毫的厭惡,總之,我表面上和豺狼一起嚎叫,內心卻向上帝祈禱。我的最後一個夥伴是個二十二歲的小兵,他偷了東西,然後開了小差;我和他共處四年,成了朋友;無論我在哪兒,他出獄後肯定會來找我。這可憐的傢伙名叫蓋潘,他不是惡棍,卻是個冒失鬼,十年苦役會治好他這個毛病。噢!如果同伴們發現我坐牢服刑是出於宗教原因;如果他們知道我刑滿後打算到一個偏僻的角落去生活,不說出自己在哪兒,有意忘掉這群令人恐懼的居民,並且永遠不與他們當中的任何人窄路相逢,那麼,說不定他們會把我逼瘋的。」 「可是,對一個受激情驅使的可憐而溫存的青年,獲特赦免於死刑……」 「噢!太太,對殺人犯沒有完全的赦免!死刑先減為二十年徒刑。這太可怕了!尤其對一個規規矩矩的年輕人。人們不能告訴你等待你的是什麼生活,死比這還強百倍。是呵,死在斷頭臺上也算得上一種幸福了。」 「原先我不敢這樣想,」格拉斯蘭太太說。 韋蘿妮克的面色變得如蠟燭一樣蒼白。她把額頭靠在欄杆上掩住臉,就這樣待了片刻。法拉貝什不知該走還是該留下。格拉斯蘭太太站起來,以近乎莊嚴的神態注視著法拉貝什,對他說了一句令他大為驚異的話:「謝謝,我的朋友!」那聲音使他心蕩神馳——「但您是從哪兒汲取了生活下去和忍受痛苦的勇氣呢?」她頓了一下問他道。 「啊!太太,博內先生在我的靈魂裡裝了寶貝!所以我愛他甚於愛世上任何人。」 「也甚於卡特琳娜?」格拉斯蘭太太帶著幾分辛酸微笑著說。 「阿!太太,幾乎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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