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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上校抬起眼睛,表示深惡痛絕與詛咒的意思,仿佛在祈求上帝懲罰她這樁新的卑鄙行為。

  「先生,」他因為感情衝動,聲音變了腔,倒反顯得安靜了,「請你向警察說一聲,讓我到書記室去寫個字條,那一定發生效力。」

  但維爾向警察打了個招呼,把他的當事人帶進書記室;亞森特寫了一個字條給伯爵夫人,交給但維爾,說道:

  「把這個送去,你的公費和借給我的款子保證能收回。先生,雖則我對於你的幫助沒有把我的感激表示出來,但我的情意始終在這裡,」說著他拿手指著心口,「是的,整個兒在這裡。可是窮人有什麼力量呢?他們除了感情以外,什麼都談不到。」

  「怎麼!」但維爾問他,「你沒要求她給你一筆年金嗎?」

  「甭提啦!」老軍人回答,「你真想不到,一般人看得多重的表面生活,我才瞧不起呢。我突然之間害了一種病,厭世病。一想到拿破崙關在聖赫勒拿島,我覺得世界上一切都無所謂了。倒黴的是我不能再去當兵。」他做了一個小孩子般的手勢,補充道:「歸根結底,與其衣服穿得華麗,不如有感情可以浪費。我至少不用怕人家瞧不起。」

  說完他又回去坐在他的凳子上。

  但維爾出了法院,回到事務所,派那個時期的第二幫辦高德夏上費羅太太家。伯爵夫人一看字條,立刻把夏倍上校欠代理人的錢付清了。

  一八四〇年六月底,高德夏當了訴訟代理人,隨著他的前任但維爾上裡斯去。走到一處和通往比塞特①的林蔭道交叉的地方,看見路旁一株橡樹底下,有個已經成為叫化頭的,病病歪歪的白髮老人。他住在比塞特救濟院,象窮苦的老婆子住在硝石庫②一樣。他是院內收容的二千個人中的一個,當時坐在一塊界石上,聚精會神的幹著殘廢軍人攪慣的玩意兒:在太陽底下曬黏在手帕上的煙末,大概是為了愛惜煙末,不願意把手帕拿去洗的緣故。③老人的臉非常動人,穿的是救濟院發的醜惡之極的號衣,——一件土紅色的長袍。

  ①比塞特為法國塞納省的一個小鎮,有建築宏偉的救濟院,收容老人及精神病患者。

  ②硝石庫為巴黎婦女救濟院的別名,除老年婦女外,亦兼收精神病女子。

  ③此處所謂煙末指鼻煙,煙末常與涕沫同時黏在手帕上,故欲連同手帕曬乾以便取下煙末。

  高德夏和同伴說:「但維爾,你瞧,那老頭兒不是象從德國來的那些醜八怪嗎?他居然活著,說不定還活得挺有趣呢!」

  但維爾用望遠鏡瞧了一下,不禁作了一個驚訝的動作,說道:

  「噯,朋友,這老頭兒倒是一首詩,或者象浪漫派作家說的,是一齣悲慘的戲。你有時還碰到費羅太太嗎?」

  「碰到的,她很有風趣,很可愛;也許對宗教太熱心了一些,」高德夏回答。

  「這老頭兒便是她的結髮丈夫,當過陸軍上校的夏倍伯爵;他被送到這兒來准是她玩的花樣。夏倍上校住著這個救濟院而沒住高堂大廈,只因為當面揭穿了美麗的伯爵夫人的出身,說他象雇馬車一般把她在街上撿來的。她當時瞅著他的虎視眈眈的眼睛,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這幾句開場白引起了高德夏的好奇心,但維爾便把上面的故事講了一遍。兩天以後,正是一個星期一的早上,兩位朋友回巴黎的時候遠遠向比塞特望了一眼。但維爾提議去看看夏倍上校。林蔭道的半路上有株倒下的樹,老人坐在樹根上,手裡拿著一根棒在沙土上畫來畫去。他們把他細看了一下,發覺他那天的早點不是在養老院裡吃的①。

  ①養老院中的人行動自由,有錢的時候可以在外吃喝一頓,享受一下。此處暗指夏倍喝過酒。

  但維爾招呼他:「你好,夏倍上校。」

  「不是夏倍!不是夏倍!我叫做亞森特,」老人回答。他又象兒童和老人那樣帶著害怕的神氣,很不放心的瞧著但維爾,「我不是人呀,我是第七室第一百六十四號。」歇了一會又說:

  「你們可是去看那個死犯的?他沒娶老婆,那是他的運氣!」

  「可憐的人!」高德夏說,「你要不要錢買煙草?」

  上校趕緊向兩個陌生人伸出手去,神氣和巴黎的頑童一樣天真,從各人手裡接了一枚二十法郎的錢,傻頭傻腦的對他們望了一眼,表示感謝,嘴裡還說:

  「倒是兩個好漢!」

  他作著舉槍致敬和瞄準的姿勢,微微笑著,嚷道:

  「把兩尊炮一齊放呀!拿破崙萬歲!」

  接著他又拿手杖在空中莫名其妙的亂畫一陣。

  但維爾說:「大概他受的傷影響到他的頭腦,使他變得跟小孩子一樣了。」

  救濟院中的另外一個老人在旁邊望著他們,聽了這話叫起來:「他跟小孩子一樣!哼!有些日子簡直一點兒觸犯不得。

  這老滑頭把什麼都看透了,想像力豐富得很呢。可是今天他是在休息。先生,一八二〇年的時候,他已經在這裡了。那一回,有個普魯士軍官因為馬車要爬上維勒瑞夫山坡,只得下來走一段。我正好跟亞森特在一起。那軍官一邊走一邊和一個俄國人談話,看到咱們的老總,便嘻嘻哈哈的說道:『這一定是個到過羅斯巴什的輕騎兵。』老總回答:『我太年輕了,來不及到羅斯巴什;可是趕上了耶拿!』①普魯士人聽著馬上溜了,一句話也不敢多講。」

  ①羅斯巴什為一七五七年普魯士擊敗法軍之地。耶拿為一八〇六年拿破崙大敗普軍之處。

  但維爾嚷道:「他這個命運多奇怪!生在育嬰院,死在養老院;那期間幫著拿破崙征戰埃及,征戰歐洲。」歇了一會又說:

  「朋友,你知道嗎?我們的社會上有三等人,教士,醫生,司法人員,都是看破人間的。他們穿著黑衣服,或許就是哀悼所有的德行和所有的幻象。三等人中最不幸的莫如訴訟代理人。一個人去找教士,總由於悔恨的督促,良心的責備,信仰的驅使;這就使他變得偉大,變得有意思,讓那個聽他懺悔的人精神上感到安慰;所以教士的職業並非毫無樂趣:他作的是淨化的工作,補救的工作,勸人重新皈依上帝的工作。可是我們當訴訟代理人的,只看見同樣的卑鄙心理翻來覆去的重演,什麼都不能使他們洗心革面;我們的事務所等於一個沒法清除的陰溝。哼,我執行業務的期間,什麼事都見過了!我親眼看到一個父親給了兩個女兒每年四萬法郎進款,結果自己死在一個閣樓上,不名一文,那些女兒理都沒理他!我也看到燒毀遺囑;看到做母親的剝削兒女,做丈夫的偷盜妻子,做老婆的利用丈夫對她的愛情來殺死丈夫,使他們發瘋或者變成白癡,為的要跟情人消消停停過一輩子。我也看到一些女人有心教兒子吃喝嫖賭,促短壽命,好讓她的私生子多得一分家私。我看到的簡直說不盡,因為我看到很多為法律治不了的萬惡的事。總而言之,凡是小說家自以為憑空造出來的醜史,和事實相比之下真是差得太遠了。你啊,你慢慢要領教到這些有趣的玩意兒。我可是要帶著太太住到鄉下去了,巴黎使我噁心。」

  高德夏回答說:「噢,我在德羅什那兒也見得不少了。」

  一八三二年三月於巴黎

  [傅雷/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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