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夏倍上校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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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倍把這句話說了一半,就呆著出神了,但維爾耐著性子等著,不忍打擾他。 然後他又往下說:「後來有一天,正好是春天,他們把我釋放了,給我十個塔勒,①認為我各方面談吐都很有理性,也不自命為夏倍上校了。的確,那時我覺得自己的姓名可厭透了,便是現在,偶爾還有這感覺。我但求不成其為我。一想到自己在社會上有多少應得的權利,我就痛苦得要死。倘若我的病使我把過去的身世忘了,那就幸福了!我可以隨便用一個姓名再去投軍,而且誰敢說我此刻不在奧國或俄國當上了將軍呢?」 ①塔勒,德國日耳曼帝國時期的大銀幣名,價值高於馬克。 「先生,」代理人說,「你把我的思想都攪亂了。聽著你的話,我覺得象做夢。咱們歇一會兒好不好?」 「至此為止,肯這樣耐著性子聽我的只有你,」上校的神氣挺悲傷,「沒有一個法律界的人願意借我十個拿破崙,①讓我把證件從德國寄回來,作打官司的根據……」 ①指鐫有拿破崙頭像的金幣,值二十法郎。 「什麼官司?」訴訟代理人聽著他過去的災難,竟忘了他眼前的痛苦的處境。 「先生,費羅伯爵夫人不是我的妻子嗎?她每年三萬法郎的收入都是我的財產,可是她連兩個子兒都不願意給我。我把這些話講給一般訴訟代理人或是明理的人聽的時候,象我這樣一個叫化子說要控告一個伯爵和一個伯爵夫人的時候,我這個公認為早已死了的人說要和死亡證、結婚證、出生證對抗的時候,他們就把我攆走,攆走的方式看各人性格而定:有的是冷冷的,有禮的,象你們用來拒絕一個可憐蟲的那一套;有的用粗暴蠻橫的態度,以為遇到了壞蛋或是瘋子。當初我被埋在死人底下,如今我被埋在活人底下,埋在各種文書各種事實底下,埋在整個社會底下,他們都要我重新鑽下地去!」 「先生,請你把故事講下去罷,」代理人說。 「請!」可憐的老頭兒抓著年輕人的手叫起來,「請這個字兒從我受傷到現在還是第一次聽到……」 上校說著,哭了。他感激之下,連聲音都沒有了。他的眼神、動作、甚至於靜默所表現的深刻的意義,非言語所能形容,終於使但維爾完全相信,並且大為感動: 「聽我說,先生,今天晚上我打牌贏了三百法郎,很可以拿出半數來促成一個人的幸福。我馬上辦手續,叫人把你所說的文件寄來;沒寄到以前,我每天借給你五法郎。你要真是夏倍上校的話,一定能原諒我只幫你這麼一點兒款子,因為我是個年輕人,還得掙我的家業。好了,請你往下說罷。」 自稱為的上校一動不動的呆了好一會兒:顯然,他所遭遇的千災百難把他的信心完全毀滅了。他現在還追求軍人的榮譽,追求他的家產,丟不開自己,大概只因為受著一種無法解釋的心情支配,那是在任何人心中都有根芽的:煉丹家的苦功,求名的人的熱情,天文學家物理學家的發見,凡是一個人用事實用思想來化身為千萬人而使自己偉大的,都是由於那一點心理作用。在上校心目中,所謂自我倒居於次要地位,正如在賭徒看來,得勝的虛榮和快感,比所賭的目的物更寶貴。 這個人見棄于妻子,見棄於一切社會成規,前後有十年之久,一朝聽到訴訟代理人的話當然認為是奇跡了。多少年來被多少人用多少方式拒絕的十塊金洋,居然在一個訴訟代理人手中得到了!相傳有位太太害了十五年的寒熱,一旦寒熱停止,竟以為害了另外一種病:上校的情形就是這樣。世界上有些幸福,你早已不信會實現的了!真實現的時候,簡直象霹靂一般會傷害你的身心。因此那可憐蟲感激的情緒太強烈了,沒法用言語來表現。膚淺的人或許會覺得他冷淡,可是但維爾看他發愣,完全體會到他的忠厚老實。換了一個狡黠之徒,在那個情形之下一定會天花亂墜的說一套的。 「我講到哪裡了?」上校問話的態度天真得象小孩子或者軍人,因為真正的軍人往往有赤子之心,而小孩子也往往有軍人氣息,尤其在法國。 「你說到在斯圖加特,剛從監獄裡出來,」代理人回答。 「你認識我的女人嗎?」上校問。 「認識的,」但維爾點點頭。 「現在她怎麼樣?」 「還是那麼嬌滴滴的。」 老人做了個手勢,似乎把心中的隱痛硬咽下去;在戰場上經過炮火,浴過血的人,都有這種克制功夫,使你覺得他莊嚴肅穆。他顯得快活了些,因為呼吸舒暢了,等於第二次從墳墓裡爬出來,把一層比當年蓋在他頭上的雪更難融化的雪融化了;他象走出地牢似的拼命吸著空氣,說道: 「先生,倘若我是個美男子,決不至於受那些苦難。女人相信的是三句不離愛情的男人。一朝喜歡了你,她們就百依百順,替你出力,替你玩手段,幫你肯定事實,為你翻江倒海,無所不為。可是我,我怎麼能打動女人的心?我的臉象個鬼,身上穿得象長褲漢①,不象法國人而象一個愛斯基摩人,但是一七九九年上我明明是個最漂亮的哥兒,我夏倍明明是個帝政時代的伯爵!……且說我被人家當做狗一般趕到街上的那一天,碰到剛才跟你提過的下士。那弟兄名叫布坦。可憐他當時的模樣和我半斤八兩;我散步的時候瞧見了他,認得是他,可是他休想猜到我是誰。我們一塊兒上酒店,到了那裡,我一報姓名,布坦就咧著嘴大笑,象一尊開了裂的臼炮。先生,他這一笑使我傷心到極點,它老實不客氣讓我感覺到自己面目全非,便是最感激最敬重我的朋友也認不得我了。我救過布坦的性命,其實那是我還他的情分。他當初怎樣幫我忙,也不用細表了。只要告訴你事情發生在意大利的拉韋納。在一個不怎麼上等的屋子裡,我差點兒被人紮死,虧得布坦救了我。那時我不是上校,只是個普通的騎兵,和布坦一樣。幸而那件事有些細節只有我們兩人知道,經我一提,他對我的疑心就減少了。 ①十八世紀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時期對平民大眾的稱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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