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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滅》


  第一部初版序言①

  (1837)

  ①在一八三七年版「外省生活場景」第四卷(《十九世紀風俗研究》第八卷)中,此序言列於《幻滅》第一部之首。一八三七年時,這第一部並無小標題。到了一八四三年才有了《兩詩人》的標題。

  自一八三三年十二月至一八三六年十二月,三年之內,本書作者發表了十二本書,構成了《十九世紀風俗研究》的前三組。在本書初版脫稿之際,請諸位允許他指出:各部作品,無論是重印的還是以前未曾出版的,都花費了同樣的勞動,因為重印的作品中,大部分都重寫過了。有的作品,無論是主題還是文風,全部都更新了。另外三組,「政治生活場景」,「軍事生活場景」和「鄉村生活場景」,很可能需要的時間不會比這更長。這樣,對這部巨著感興趣的人不久就可見到它的各個部分,而且只通過背景的陳列就可以瞭解這部巨著包含著怎樣浩繁的細部了。

  作者之所以要再次闡述一下自己作品的總體思想,是因為這部作品的結構方式在某種程度上迫使他不得不這樣做,這種結構方式正在受到不恰當的批評。

  一個作家從這樣一個原則出發:社會狀況使人那樣適應社會本身的需要,把人異化得那樣厲害,以致在任何地方人都不象人了。有多少種職業,就有多少人的類別。一言以蔽之,人類社會與動物界一樣五花八門。當他從這樣一個原則出發,打算從社會的各個方面,捕捉社會的各個階段去對社會進行完整的描繪時,對這樣一位勇氣十足的作家,人們難道不應該給予一些關切和耐心麼?科學家撰寫自己的專著時,人們應允給他與其著作的宏大規模相應的時間。給予科學家的這種照顧,上述這位作家難道不能得到麼?難道他不能一步一步向前走,完成他的作品,而別人並不要求他每走一步都解釋一下,說這部新作品是大廈的一塊石頭,所有的石頭應該聚集在一起,在某一天會造成一座宏偉的大廈麼?總而言之,待整體相當高大時再來介紹這部作品,難道不更好麼?

  確實,這裡的每一部小說都只是社會這部大小說的一章。每一故事中的人物活動於其中的範圍,無非是社會領域本身。其中的某一個人物,例如《高老頭》中的德·拉斯蒂涅先生,之所以正在他生涯的中途就停了下來,作者沒有交待下去,那是因為諸位在《侯爵夫人剪影》(《婦女研究》),《禁治產》,《大銀行》(《紐沁根銀行》)及《驢皮記》中還會見到他,在他所處的時代裡,根據他在社會上所處地位行事,觸及那些身分很高的人實際參與的各種大事。對於在這部長篇社會史中出現的幾乎每一個人物,這種見解都適用。一個時代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並沒有人們設想的那麼多,而在這部作品中將不少於一千個。粗略估計,這部作品最富描寫性的部分,大概也有二十五卷。所以,從這方面來說,作品將是忠實的。

  因此,本文作者很樂於承認:一部作品應該在什麼地方刹住,他很難知曉。從作品發表的方式來說,根本不可能從一開始就將整部作品固定下來。這一說明在《幻滅》之首十分必要,因為本卷只包括《幻滅》的引子。最初的計劃並不太複雜。而一旦提筆,情況就有了變化。只是卷碼鐵面無情,已經定了下來,發行又不能等待。作者只好在他本人原來給作品劃定的界限上停下來。開始時,只不過想將外省風習與巴黎風習加以對照。在外省,由於缺乏比較,人們內心產生的一個個幻想,本會給他們帶來真正的災難,作者所抨擊的,正是這些幻想。幸而外省人對他們生活的氛圍和那些本是幸事的不幸,已經如此習以為常,以致不論他們到外面什麼地方,他們都會感到難受,巴黎尤其讓他們討厭。反過來,作者經常讚美他們的真誠:這些外省人往往真誠地將一個相當愚蠢的女人當作很有頭腦的女性介紹給你,將一個醜八怪當作叫人神魂顛倒的美人兒介紹給你……可是,當作者津津有味地描繪外省一個家庭的內部和外省一家寒酸印刷廠的演變時,當他讓這幅圖景在描述中以盡可能廣的廣度展開時,很明顯,其畫面就不顧作者的初衷而擴大了。人們描摹自然時,會出現好心犯下的錯誤:一處風景優美的地方,遠遠望去,一開始時常預料不到其真正的範疇:一條大路,起初似乎是一條小徑;小小的河谷變成了大峽￿;乍看極易穿越的一座山,到真正翻越的時候,叫你走了整整一天。《幻滅》也是這樣,它大概再也不僅僅是關係到一個小夥子和一個女人的故事:小夥子自認為是偉大的詩人;那個女人維繫著他這種信心,將他身無分文又無後臺保護地投進巴黎的中心。巴黎與外省之間的種種聯繫,巴黎那種致命的吸引力,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向作者揭示出十九世紀青年的面貌:作者忽然想到了本世紀的一大害——吞噬了多少生命、多少美好思想的新聞界,及其在簡樸的外省生活領域中引起的可怕反響。他尤其想到這個時代那些最致命的幻想,即家庭對那些稍有才氣卻無堅強意志為之導向、也沒有掌握防止走入歧途的正確原則的子女所抱的幻想。於是畫幅擴大了。

  原來只想寫個人生活的一個方面,現在則涉及本世紀最光怪陸離的現象中的一面。這是即將消亡的一面,正如帝國已經消亡一樣。必須趕緊將它描繪下來,以便使活著的東西不要在畫家的眼前變成一具僵屍。作者認為這是一項偉大而艱難的任務。他揭示新聞界不為外人知悉的風習,將使不止一個人面紅耳赤;但是,對於不止一個最初抱著美好的希望、最後卻沒有好下場的文壇人物這種無法解釋的結局,說不定他會作出很好的解釋。而且,某些十分平庸的人所獲得的並不光彩的成功,也可以用他們的後臺,說不定也可以用人的天性來加以解釋。

  作者何時能夠完成他這幅油畫呢?他不知道,但是他一定會完成。這種困難已經出現過好幾次了,無論是《路易·朗貝爾》,《被詛咒的孩子》還是《玄妙的傑作》,都遇到過這樣的難題。每次,作者並不缺乏耐心,倒是讀者缺乏耐心。讓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讀者對這些細節是無所謂的。他們就是要看書,而書是怎樣產生出來的,他們才不管呢。

  一八三七年一月十五日於巴黎

  第二部《外省大人物在巴黎》初版序言①

  (1839)

  ①這是一八三九年六月蘇弗蘭書屋版的序言,書名為《外省大人物在巴黎》。

  《外省大人物在巴黎》是《幻滅》的續篇,在組成「風俗研究」的各個場景中,這一場景可能是最長的了,《幻滅》是這一場景的開場白。本書作者再次不愉快地向諸位宣佈:這一幅圖畫還未完成。尚有《幻滅》第三部有待寫作。主人公離開外省,在巴黎小住,在某種程度上是一首三部曲的前兩日,必須寫到返回外省才算齊全。這最後一部的書名將是《發明家的苦難》,而且要在這部悲劇的主人公能喚起的興趣不曾冷卻下來的情形下出版。主要演員要在結尾時聚集一堂,象古典戲劇中的慣例那樣具有經典的準確性,所有的人都有不少幻想破滅,證明三部曲的總標題十分恰當。

  作者是否履行了在《幻滅》卷首的《告讀者》中許下的諾言呢?諸位將作出評斷。新聞界也不比其他行業更能逃脫喜劇的裁判。對他們來說,也許需要的是阿裡斯托芬再世,而不是一位不大善於諷刺的作家的筆桿。但是,他們使文學那樣恐懼,以致不論是戲劇、諷刺詩、小說還是打油詩都不敢將他們拖到用笑聲來castigatridendomores①的法庭上去。只有一次,斯克裡布先生在他一個小小的劇本《江湖郎中》裡對這一任務進行了嘗試。那出小戲與其說是一幅圖畫,不如說是一幅肖像。這幅俏皮的草圖引起人們的興趣,使本文作者想到,如果描繪出一幅更廣闊的圖景,定會獲得成功。

  ①拉丁文:匡正世風。

  還有一次,德·拉圖什先生接觸到文壇風氣問題,但他抨擊的主要不是新聞界,而是一系列利害關係形成的一種聯盟,聯盟持續的時間長短取決於參加這個聯盟的才子們默默無聞的時間有多長:一旦成名,這些同盟者就再也不能同心同德了;戰鬥過程中紀律嚴明的珀伽索斯①們到爭名奪利時就要相互廝殺起來。再說,這位聰明人只不過寫了一篇俏皮文章。不過這也足夠了。他享有給語言又造了一個新詞的殊榮。這個詞保留下來了,這就是哥們義氣,而且後來又成了一出五場喜劇的劇名。這樣,作者的功勞便是幹了一件勇敢的事,嚇壞的人越多,他就顯得越勇敢。

  ①珀伽索斯為希臘神話中的飛馬神,詩興、詩才的象徵,這裡指文人才子們。

  在每個人都在尋找新主題的時代,怎麼沒有一支筆敢於刺向報界那極為滑稽可笑的風氣呢?此乃我們時代獨一無二、最與眾不同的風氣呀!在為一本極為精彩的書《德·莫班小姐》所寫的精彩序言中,泰奧菲爾·戈蒂耶先生手執皮鞭,腿戴馬刺,腳穿高統靴,象路易十四走進他那著名的審判廳一般,沖進新聞界的腹地。本文作者如果忘記提及這篇序言,那他可就欠公道了。這部富於喜劇奇想的作品,不,讓我們說得更正確一些,這一英勇行動,證明了這種事是多麼危險!這部書是當代最富藝術性、色彩最斑斕、最優美、最強有力的一部作品,筆調那樣生動,遣詞造句那樣不同凡俗,如此佳作,是否獲得了全部成功呢?人們對它是否作出了足夠的評論呢?

  難得的一篇文章抨擊這部書,其矛頭與其說是針對年輕而無畏的作者,不如說是針對出版商的吝嗇,他們拒絕向報紙提供書的樣本。文學向商品轉化過程中,有多少禍患壓在文學頭上,公眾是一無所知的。自這一幕取材的那個時代以來,作者打算描繪的那些禍患有增無減。從前新聞界要書商繳納實物稅:他們向書商索要一定數量的樣書,按照刊物的數目算,少於一百左右是不行的。用這個來支付書商渴求的新書評介,實際上書商經常看不見這些文章發表出來。這種贈書的書目,如果加上各種報紙的總數。便是一個很大的數字。如今,雙重的捐稅更重了:還要加上作廣告的昂貴費用,幾乎與印書一樣貴,而這廣告對比利時盜版極有好處。可是某些批評文章借機撈錢的慣技沒有任何改變。雖然可能片面或者充滿仇恨,但是並不考慮利害關係的批評文章,只會有兩篇或三篇,絕不會更多。結果自然是,與比利時經常不斷損害當代作家的利益犯下的盜版罪行相比,報紙對這些作家生存的損害也不小。諸位以為思想高尚的人、許許多多義憤填膺的心靈都為泰奧菲爾·戈蒂耶先生的序言叫好了麼?這位詩人用諷刺詩描繪了這些誹謗者的極端腐敗、寡廉鮮恥,而這些人還在為當權者的腐敗、寡廉鮮恥叫苦不迭,上層社會難道能叫這諷刺詩得到榮譽和讚頌麼?正人君子那種不冷不熱的態度,是多麼可怕的事情!他們護著自己的傷處,而將醫生當敵人來對待!他們不怕將熱拉爾的《麗達》和吉羅德的《酒神的女祭司》暴露在人們的目光下,實際上,這兩幅畫在繪畫中正相當於上述書籍之於詩歌。

  報界風氣這種廣闊的題材,單寫一本書或一篇序言是遠遠不夠的。作者在本書中描繪了這種流弊的開端,如今這病症已大大發展。與一八三九年的狀況相比,一八二一年的報界還幼稚得很呢。雖然作者未能囊括這禍患的整個規模,他至少毫無恐懼地接觸到了這個題目。他利用了自己所處地位的優越性。他屬￿絲毫不需要向報界致謝的極少數人之列:他從未向報界提過任何要求,他自己一步步走過了這條路,而沒有依賴報界這條沾滿鼠疫病菌的拐杖。他的優勢之一,就是一向蔑視這個虛偽的暴君,從未求助於任何人筆下的任何文章,從未將不朽的作家獻到無用廣告的祭壇上去為一本書作成祭壇的底座。從當前的情形來說,一本書的壽命不超過六個星期。所以,他有權——當然這權利是付出了昂貴的代價得到的——正視這個癌症,有一天,這癌症也許會吞噬整個國家。

  對於這一點,很可能不只一個人會說,本文作者裝作遍體鱗傷的樣子以引起人家對他的注意,實際上他全身都很舒坦。可是,就在昨天,人家還在對他進行攻擊和誣衊:本文作者的一個出版商在一家小報上看到一篇文章,攻擊一項對當代文學有利的行動——法國出版業對抗比利時所作的努力。出版商訴之于法律,以致輕罪法庭對這家小報繩之以法。

  法官們這才知道了報界是怎樣的無能。出版商證明《鄉村醫生》有四種版本,全都印成了鉛字,印廠各不相同。在任何一家報紙上,這部書都沒有受到稱讚。筆者現在正等待著《歐也妮·葛朗台》的第二版出版,批評界試圖通過對作者這部作品過分的讚揚而使他的其他作品無聲無息。那家小報對本文作者無所不用其極。筆者在一場大名鼎鼎的官司中,忍受了作家們對自己營壘中的一員所能幹出的一切壞事。在對作者的人品、性格、好運以及厄運、生活習慣以及所謂的可笑之處進行了毫未奏效的攻擊之後,此種作法不是又會給他添上什麼新傷痕麼?

  不過,請諸位千萬不要相信,是激情、報復的欲望或什麼卑劣的情感促使他完成現在這部作品。他有權描繪一些肖像,但只限於泛泛而談。何況報界在當代風俗史中起著那麼巨大的作用,對於在法國上演的偉大戲劇,作者如果略過這一場,說不定人家以後要給他扣上膽小鬼的帽子。在許多讀者看來,這幅圖畫可能顯得過火。但要知道,這全是令人絕望的現實,而且在書中已經寫得溫和多了,何況主題的性質也使作品的範圍受到了限制。本書只寫了報界對青年富有詩意的心靈所產生的叫人墮落的極壞影響,等待著初出茅廬的人的種種困難。這些困難與其說是物質方面的,不如說更是精神方面的。報界不僅扼殺了許多青年和天才,而且他們善於將死者埋葬在深不可測的秘密之中。他們從來不往這些墳墓上拋擲鮮花,而只為死去的訂戶灑下淚水。

  讓我們再說一遍好麼?本書的主題與時代本身一樣廣闊。

  勒薩日筆下的杜卡萊,莫裡哀筆下的菲蘭特和答爾丟夫,博馬舍筆下的費加羅以及古老戲劇中的司卡班,所有這些典型人物在這部書中大概都放大到了我們這個時代的規模。在這個時代,除了國王的寶座以外,到處是君主,每個人都以國王的名義辦事,每個人都想在圓周的一點上自立為中心,或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自封為王。這些小人,靠背信棄義發福,靠喝人腦漿養身,對殘疾人忘恩負義,對他們給別人造成的痛苦,用可怕的譏笑來回答,在他們那污泥築成的城牆後面躲過一切攻擊,隨時準備向有足夠的利齒、能夠按節拍狂吠的看門狗扔過一根骨頭。將這些人的肖像畫下來,該是多麼妙不可言的圖畫!本書作者不得不略過許多細節,放棄好幾個人物,否則作品就要越界,何況作者所處的地位又令他必須避開知名人士。下到巴黎地獄的這些人,拿墨水瓶開戰,將自己流產的作品扔到對方頭上去,搶奪長柄叉子任意糟踏對方最嬌嫩的花朵。那個身處偏僻的外省,生活在溫情的家庭之中的年輕詩人,那個美好的靈魂,本書如能阻止他去增加那些下地獄者的數目,便算是完成一件善舉了。如今書籍誕生、活著、死去猶如蜉蝣,——好象正是這種昆蟲的生活給哪個希臘人提供了報紙第一篇文章的素材——本書能如此,難道不是很了不起嗎?本書對一些幸運兒會保留什麼幻想嗎?

  作者很懷疑:青年人的年輕本身就與他們自己作對;外省的才子則有外省的生活與他們作對。外省生活的單調就叫每一個富有想像力的人嚮往危險的巴黎生活。巴黎之於他們,正如戰鬥之于士兵。每天早晨,所有的人都以為自己到晚上還能活著,第二天才統計死亡人數。呂西安這種人,就象那些煙癮極大、不顧禁令在有碳酸氣的礦坑中點燃煙斗的人。深淵有其特有的吸引力。至少人們從本書中可以學到這個道理:

  要得到高貴而純潔的名聲,堅韌不拔和正直可能比才氣更為必不可少。

  一八三九年四月於巴黎

  第三部《大衛·賽夏》杜蒙版序言①

  (1843)

  ①《幻滅》第三部分曾數次更改標題。長篇連載時題為《大衛·賽夏或發明家的苦難》,收入菲訥版《人間喜劇》第八卷(1843)時題為《夏娃和大衛》。本序言載於一八四四年杜蒙出版的兩卷本《大衛·賽夏》之首。最後題目定為《發明家的苦難》,是根據尚蒂伊菲訥校訂版改動的。

  擺在諸位面前的作品是《幻滅》第三部分:第一部發表也以此為題,第二部叫《外省大人物在巴黎》,這最後一部分,是這部相當長的作品的結尾,在整個作品中,外省生活與巴黎生活交織在一起,對比鮮明。正是這一點使這部書成為「外省生活場景」中的最後一景。

  在一貫起作用的因素中,有三點原因將外省與巴黎聯結在一起:貴族的雄心,商人暴發戶的雄心和詩人的雄心。才智、金錢和門第都來尋找它們的用武之地。《古物陳列室》和《幻滅》分別敘述一個年輕貴族和一個年輕詩人尋求實現其宏圖壯志的故事。一個商人暴發戶的故事尚有待創作:這個暴發戶討厭外省,不願待在眼見他發跡的那群人中間,指望到巴黎去充當大人物。

  至於政治運動,議員的野心,那屬￿「政治生活場景」的一景,現已近乎完稿,書名為《議員在巴黎》①。

  ①即《阿爾西的議員》。

  描繪在家鄉無用武之地的外省商人的圖畫一旦寫就,「外省生活場景」就完整而言,便所差無幾了。從現在起,已不難看到待填補的空白是什麼。首先是一個邊防城市的圖畫,然後是一海港的圖畫,還有一個城市的圖畫,說的是巴黎的男女喜劇演員來到,大肆搜括錢財,戲劇掀起軒然大波。最後,如果不表現一下帶著到外省來做好事的計劃來這裡安家落戶的巴黎革新家在這裡引起的反應,那外省生活就不能說已經寫完了。

  這四、五個場景只是一些細部,但這可以叫人描繪出幾個已被人遺忘的典型形象。

  在這耗費時日的大建築中,忘了哪一處都會使已經完成的工程受到影響。作者打算描摹整個社會,再現整個社會,如果他將哪一個細部遺忘了,人家就會指責他只擷取了某些其他細部。這樣,某些評論家就會對他說:「你就是專門愛寫那些寡廉鮮恥、不講道德的人或醜惡的圖景,因為你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某某形象,而忘記了另外的某某良好形象可能會在人的心靈中產生對比鮮明的效果。」

  如今,對《幻滅》是不能提出這種指責的,大衛·賽夏及其妻子在偏僻外省的生活與巴黎習俗形成強烈的對比。

  《大衛·賽夏》雖是一部幾達六卷的作品的壓軸之作,其本身亦可自成一體。它與前面幾部相聯繫,但也完全可以獨立成篇。所以,要看這部書,並不是非瞭解前面的事件不可。

  指出這一點,不是無益的。

  為了能把巴黎生活中的文壇動態鑲在外省生活的兩幅圖畫——《幻滅》的開篇和壓卷篇——當中,從文學創作上必定要花很大氣力。不過,作品的社會意義可能很大,人們看到——至少作者希望如此——生活經驗是怎麼來的。外省生活與巴黎生活相聯結確實應該是找到這偉大教誨的良好場所。這部作品是「風俗研究」中迄今為止規模最宏大的,其訓誡及寓意從作品的整體中顯示出來。只有遵循其形式將整部作品讀完,才能對它作出完好的評價,正如它在《人間喜劇》中構成第七卷一樣。

  第一部分,《幻滅》,於一八三五年出版①。《外省大人物》發表于一八三九年。這最後一部於現在——一八四三年——發表。很少有人會相信,需要長達八年的時間來創作這部長篇巨著,現在我不說「創作這部作品」,而說安排其大量人物以及找到其情節。如今,在作者最花心血的作品中,這部書已成為某些人最喜歡的作品。現在,人們總可以承認這作品的難度了吧!

  通過飛黃騰達的拉斯蒂涅與一敗塗地的呂西安這兩人性格的疊現,描繪我們當代一個重大事實的大幅圖景展現在我們面前:功成名就的野心,垮臺失敗的野心,青年人的野心,入世之初的野心。

  巴黎猶如一座具有魔力的城堡,一切外省青年都準備向它發動攻擊。在這部我國風俗活生生的歷史中,青年子爵波唐杜埃②,青年伯爵埃斯格裡尼翁和呂西安這些人物,與愛彌爾·勃龍代,拉斯蒂涅,盧斯托,德·阿泰茲,畢安訓等人物起十分必要的對照。通過比較他們採用的手段,他們的意志力和他們各自的成就,表現了三十年來年輕一代的悲劇。所以作者不斷重申,就精神問題而言,局部勝過全體,個體勝過群體。

  ①應為一八三七年。

  ②《于絮爾·彌羅埃》中的人物。

  大衛·賽夏身上,有一股深沉的憂鬱,作者有意不將它突出出來。阿塔納茲·格朗松①投水自盡了,大衛·賽夏是不甘心這麼幹的;大衛·賽夏被性情純樸而又高傲的妻子愛戀著,放棄了希望和致富的權杖,接受了外省平靜而純潔的生活。作者頗費躊躇地表現他蟄居十年之後,生活在他所渴望的幸福中仍然抱憾不已!聰明人將在自己的頭腦中完成這個形象,其他人說不定會認為這是對夏娃·沙爾東忘恩負義。

  ①《老姑娘》中的人物。

  通過「外省生活場景」中這兩個形象的對比,有為家庭辯護的意思。再說,《幻滅》的總體意義就在這裡。

  只有智力出眾的人,力大無窮的人,才被允許離開家庭這個保護傘到巴黎那個大角鬥場上去角逐。

  如果不是那麼多荒謬絕倫的指責每天在變換花樣,而且找到受教育很少、令人尊敬、品德高尚的市民將這些指責送上講壇、面對全國,作者是很願意免去麻煩寫這篇序的。

  在我國,抗議的巨大威力將永遠與攻擊的強烈相當。

  法蘭西擁有的四百名立法委員必須懂得:文學淩駕他們之上;恐怖制度,拿破崙,路易十四,提比略①,最暴虐的政權,也和最強大的機構一樣,在代表時代聲音的作家面前,都要消聲匿跡。這一事實名叫塔西佗,名叫路德,名叫加爾文,名叫伏爾泰,名叫冉-雅克,多叫夏多布裡昂,邦雅曼·貢斯當,斯塔爾,如今,它名叫「報紙」。伏爾泰和百科全書派將耶穌會士打得落花流水。那些耶穌會士重耍澤殿騎士那套把戲,是當代社會最大的寄生勢力。在法國,如果有十五位天才人物團結在一起,有可與伏爾泰相匹敵的一位領袖,那麼,以蠢貨不斷登臺為基礎、人們稱之為「立憲政府」的那個玩意兒很快就會完蛋。

  ①提比略(公元前42—公元37),古羅馬皇帝。

  當代最大的錯誤之一,就是對報界的窮追猛打。你們可以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取消一家報紙,但是你們永遠消滅不了一個作家。「作家」這個詞在這裡是取集合名詞的意義來用的(請大家不要弄錯)。你們迫害作品,作品還會再生,作家通過各種出版物將他的思想充溢人間。換句話說,一個政府只有兩個辦法供其選擇:要麼接受戰鬥,要麼叫別人無法戰鬥。

  路易-菲力浦憲章製造了戰鬥。

  用這幾句話回答立法者業已足夠。這些人為了得到幾枚一百個蘇的金幣,從講壇高處肆意評論他們根本看不懂的書來尋開心,這就從立法者的身分變成了更加無比可笑的學究身分。為了叫我們開心,讓他們繼續說下去吧!

  從前有一天,羅馬議會討論過一個重大問題,即:燒大菱鮃該放什麼調料?讓我們也來看看:一八四三年六月法國眾議院的一次會議上,討論了《巴黎的秘密》對於《論壇報》的訂戶來說是有益的食糧還是有害食糧這個問題。

  每當查理五世犯了一個錯誤,他就給那個時代的伏爾泰阿雷蒂諾送去一條金鏈。有一天,阿雷蒂諾收到一條金鏈時說:「對於那麼重的一個過錯,這條鏈子太輕了!」設立參眾西院,文學遭受很大損失:君主太多了。

  對於那位為了二十萬法郎的事而對文學大加指控的可尊敬的議員,讓我們在這裡再說一遍:他以為這二十萬法郎給了文學,事實上,文學連兩個裡亞①(雖然有主張建立十進制的法律,這種小錢尚未取消)也沒得到;如果文學能從這筆錢中得到一些,而又必須伴之以用奧弗涅方言發表的演說,它一定會覺得這種「鼓勵」索價過高。讓我們用一個簡單的感想來結束我們這謙恭的進諫,目的是要引起那位當代文學嚴厲的檢查官注意:如同他的四百位同僚一樣,他是《社會契約論》和《愛彌兒》的直接產物。根據巴黎法院的一份判決書,這西部著作都由劊子手親自焚毀了。

  ①一個裡亞等於四分之一蘇,稍多於一個生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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