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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理小說故事集》


  導言①

  (1831)

  菲拉萊特·夏斯勒

  ①夏斯勒的這篇導言發表在一八三一年九月戈斯蘭書屋出版的《哲理小說故事集》卷首。當時夏斯勒與巴爾札克過往甚密。我們當然不能肯定說巴爾札克借用了他的名字發表這篇導言,但是幾乎可以肯定,兩位朋友一起討論過這篇文章,巴爾札克建議夏斯勒對自己特別珍愛的一些思想加以強調。

  故事家的才華,不是集全部才華之大成,又是什麼呢?嚴謹中包含邏輯推理,變化中展開情節,內心的陶醉孕含著抒情天才之本。故事家得是全才。他應該是歷史學家;他應該是戲劇家;他應該有深刻的辯證法使他的人物活起來;他還應該有畫家的調色板和觀察家的放大鏡。他不僅可以將我剛剛指出的這些專門才能集於一身,而且為了使自己在藝術上出類拔萃,他也必須如此。請諸位想像一下一個沒有吸引人的情節、沒有感人的抒情成分、沒有細微的色調變化、沒有精確邏輯的故事會是什麼樣子。那一定是蒼白無力、荒唐怪誕而又虛假的。這樣的故事沒有生命。

  敘述便是整個史詩,便是整部歷史,它囊括了戲劇,暗含看戲劇。故事是原始的文學。請諸位告訴我,首先發現了並體驗到這種享受的人,他們該是多麼快樂!他們發明了繪聲繪色的象徵以證明他們新的陶醉。這就是高盧赫拉克勒斯,從他的嘴裡落下抓住聽眾的金鏈。這就是墨丘利的魔棒,促使人們團結起來,比蛇還要頑強。這就是美人魚的歌聲,將航海者拖進她的歌聲激起的洶湧波濤之中。第一位故事家是一位神只。但是原始時代一旦逝去,講故事就變得困難了。

  卓越之處在哪裡?深信不疑成了什麼?人們試圖運用分析對社會作出解釋,分析銷蝕了社會:世界越是年頭長,敘述就越成了一件難事。向我報告一下這一變故?將這一行為怎樣發生,這一性格又為何送到我面前?將死屍大解八塊,又要叫我高興!你既應是評論家又要叫人開心!

  如今一切以分析為基礎,社會、政府、科學都建立在分析之上。分析強佔了一切,結果是摧殘了一切。這就是故事家在這最有分析精神的時代的處境,他在歐洲最講理性的國度中誕生。這裡絕對沒有輕易上當受騙的耳朵,就象在意大利,語言之中有音樂,音響之中有詩歌一樣。絕對沒有神乎其神的與民眾的信仰。懷疑精神比比皆是。思考能力一直深入到下層階級之中。有諷刺,但不大尖刻;無動於衷,但對物質利害除外;超乎一切的,是煩悶和厭倦。

  對這樣的人,你要給他們寫什麼故事呢?他們會回答你說,拿破崙在克里姆林宮燃起篝火,睡在阿爾漢布拉宮,他們見過了。你那些空氣中的女精靈,他們會叫她們逃之夭夭;對你那些魔術師,他們毫無興趣。他們會問你,在阿拉丁的神燈裡,燈油通過什麼化學反應過程燃燒。他們曾經問過德·巴爾札克先生,如果拉法埃爾希望驢皮擴大,會發生什麼事情!

  壯起膽子來,給他們背誦幾則優美的故事吧!象一個優秀的故事家必須做的那樣,將他們帶到以利亞①的戰車上,帶到這個有燃燒的雙翅和火熱的車輪,沖上蒼穹,將地平線上的城市、房屋、森林、山崗化為烏有的故事中去吧!

  所以,作為思維最後發展階段的分析,消滅了思維的快樂享受。這正是德·巴爾札克在他生活的時代中之所見,這是冉-雅克②那句著名格言會思想的人是墮落的動物的最後結局。

  確實,沒有比這更慘的事情了。因為,隨著人的文明程度不斷提高,人也日益走向自我毀滅。而各種社會中這種顯而易見的垂死現象具有深刻的意義。

  作為個體和社會存在的人,他們的智慧帶來什麼樣的混亂不堪和災難,這是主宰拜倫和葛德文③作品的原始思想。德·巴爾札克先生將這一思想放進他的故事之中。他親眼看到這個病入膏肓的社會為怎樣的金玉其外而驕傲,這個行將就木的傢伙用怎樣的珠光寶氣裹滿全身,用怎樣的電刺激使這個僵屍不時動彈和跳動一下,它還閃爍著什麼樣的磷光。他將這種虛有其表的喧鬧和垂死的繁榮與社會肌體內部的空空如也加以對照,認為故事家的使命並未完結,亦非無望;在這二者的對比之中,還有個空白;在這創造奇跡的行當中,還有個仙境;在如此華麗的外表遮掩之下社會機器的貪婪運轉之中,在綾羅綢緞紫紅幔帳內一個社會正在咽最後一口氣的景象中,還有富有意義的東西。

  ①據《聖經·舊約》,以利亞是猶太先知,有過不少神奇事蹟,後來乘旋風上天。

  ②冉-雅克即盧梭。

  ③葛德文(1756—1836),英國政治家,小說家。

  德·巴爾札克先生是一位故事家,一個叫人開心的人,他以自己所處的時代中的秘密犯罪、萎靡不振、憂愁煩悶為故事的基本內容;他又是一位思想家和哲學家,致力於描繪思想所引起的混亂。

  在這個感覺麻木、無動於衷、不可能高興起來的十九世紀中,德·巴爾札克先生大膽推銷的這些色調各異、形式多樣的故事,以什麼為基礎呢?這個悲觀厭世的寶庫,無可爭議的快樂天性和豐富的創造力使它重新充滿生機,爆出火花。

  你們在《巴黎雜誌》最近發表的《紅房子旅館》中,在《長壽藥水》中,在《薩拉金》中,在《魔鬼的喜劇》①中,都可重新找到這個無窮無盡的源泉。《魔鬼的喜劇》是一出嬉笑怒駡的滑稽戲,當代最犀利的一支筆十分慷慨地塑造出戲中神奇的安特洛伊特這個人物。在《劊子手》中,上述原始想法提高到悲劇的規模。《劊子手》中,弑親罪行是崇高的,是家庭成員以社會空想的名義發出的命令,是為了拯救貴族頭銜而進行的。因此,到處是利己主義:家庭的利己主義,物質的利己主義,從感官刺激和十分講究的文明中產生的兇殘人物。這特別是《驢皮記》的源泉和創造性思想之所在。

  ①《魔鬼的喜劇》於一八三三年在《哲理小說故事集》中發表,但後來未收進《人間喜劇》,科納爾版《巴爾札克全集》將它收入《雜文》第二卷。

  拉伯雷在另一個時代中看到了宗教思想的奇異效果。宗教思想不斷深入社會,終於使社會解體。人的靈魂被基督教神化了,侵入了一切領域。唯靈論抹殺了物質。象徵、理想化完全占了統治地位。為了一個象徵,西方已經向東方猛撲過去。象徵制約著詩歌,使詩歌淪為幽靈狀態,富有寓意的擬人化大大增加,而將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逐出了其領地。拉伯雷以一個象徵武裝自己向整個象徵開戰。

  喂!胃老爺,這裡是你的天下!滿桶滿桶的肉桂滋補酒,香料很重的美味臘腸,大規模的盛宴,神壺崇拜,美妙的德廉美修道院,其禮拜儀式便是「什麼事都不做」。來吧!……在這部宏偉史詩①中,你給我們的,是對肉體的神化,而如今人們卻在任意踐踏肉體。默東的神甫②不滿足于重新恢復人的肉體的地位,他還將人的肉體置於王位上。然而,這是卡岡都亞的時代。人們狂飲得更酣暢,吃東西從來不會沒有胃口:這種物質至上的諷刺使人在肉體方面得到了神化,這似乎是對十八世紀的預言,是給世界未來命運的神示。

  ①指拉伯雷的《巨人傳》。

  ②指拉伯雷,他曾在默東當過神甫。

  象德·巴爾札克在《驢皮記》中說過的那樣,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對其餘的一切都一笑置之吧!乾杯!這就是龐大固埃那辛辣諷刺的意義,大概也是本書最後的結論。

  當然,如果拉伯雷不是生活在十六世紀初,即人們稱之為中世紀的末期,他就一點也寫不出那樣的作品。在龐大固埃和卡岡都亞身上,他概括了過去,嘲笑了現在,掌握了未來。物質文明即將把未來與原來的基督教與唯靈論的社會割裂開來,也與感覺主義哲學即將統治並且按照其意願塑造的未來割裂開來。

  拉伯雷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他宣告的時代跑完了自己的一圈,正在結束那個週期。哲理小說家如今能夠描繪的已不再是唯心思想的禍患,而是縱欲主義的禍患了。

  所以,請諸位看看在《驢皮記》中聚集一堂的受到文明薰陶的各種自私自利的典型吧:馥多拉,無情無義的女人,一個無情無義的社會中的典型人物;拉法埃爾,窮得叮噹響的象徵,身無分文的花花公子,他是閉門苦學,指望一舉成名,將閣樓當作舞臺,痛苦當作保鏢所產生的不幸的化身。隱藏在這些變幻無常的事情中的廣闊背景,許多人的目光似乎都沒有注意到。有的批評家沒有看到《驢皮記》是人類生活的表現,是對社會個體性格的抽象。生活及其奇異的變化,撲朔迷離的進程及其曲折變幻的形態,以及以千百種不同形式表現出來的無處不在的自私自利。這同一意義隱藏在這個虛構故事最細微的情節變化之下。本書除其悲劇意味以外,還包含著一層哲學諷喻意義,與最細小的細節緊密相聯,無情地追逐著伴隨文明而來的自私自利這門學問。請諸位看看拉法埃爾好麼?保存自己這種情感,在他心中是怎樣扼殺了其他的一切想法!在決鬥一場,農民家中,巴黎他自己的公館裡,同一種情感是怎樣完全佔據了他的心!他乖乖聽命于那張可怕的靈符,在利己主義的痙攣中生,在利己主義的痙攣中死。

  正是這種個性吞噬著我們生活的這個社會的心肝。這種個性越強,人的個體就越孤立。相互之間再沒有聯繫,再沒有共同的生活。個性統治著一切。《驢皮記》重現的正是這種個性的勝利及瘋狂。這本書囊括了整整一個時代。在這裡,正如一份報紙①所說,「如果你們願意,你們會看到我們昨日與今日的文明以生動的形式出現:身著盛裝,為煩悶和奢侈而發瘋,厭惡,灰心失望,風趣的言談,淡淡的科學與宗教痕跡,流產的創造,沒有充分發展的美德,與臭氣沖天的場所放出的光芒十分相象的光輝燦爛,自稱偉大,嚴肅,愛國,剛毅,革新,天才,有組織能力,潔身自好,持久不變;真正的空虛,隱秘的毛病,缺乏信仰,意志薄弱,無效無用,衰老軟弱,虛有力量,就象轉瞬即逝的酒勁,就象伏特電池通在死亡軀體上的力量。

  ①指《信使報》。

  「仔細觀看一下老派批評家,那趣味高尚、道德高尚的人面對這部作品是何等模樣,一定是很有趣的。咦,可憐的人!他的量尺,他拿它怎麼辦呢?他要理智;他評斷、衡量一詞一句;他手裡拿著羅盤,放大鏡貼在眼睛上,在一本書裡發現了一句不正規的地方,在一張美麗的面龐上發現了一處瑕疵便興高采烈!肯定,這篇故事,他一個字也看不懂。他喜愛平平實實開門見山的文學。可是在這裡,一切都是無底洞,懸崖,危石,怪岩,高山,深淵。

  「我發誓,對這樣的一部作品,一八〇〇年到一八二〇年間最有本事的批評家,也不會有明確的概念。他大概得把量尺折斷,把圓規扔掉了。這等於要求德·阿格索①先生對一八三一年的一份報紙作出令人滿意的解釋。如果你對我們那一籌莫展的亞裡斯塔庫斯②說,《驢皮記》的作者與已故的拉伯雷一樣,想表現人類生活,並且將他所處的時代囊括在一部豐富多彩的、純屬虛構而又熔史詩、諷刺、小說、故事、歷史、戲劇、荒誕於一爐的書中,那也是徒勞無益。批評家會對你說,龐大固埃是一個影射,巴汝奇顯然就是拉伯雷,龐大固埃顯然就是弗朗索瓦一世。但是在德·巴爾札克先生的著作中,一點也看不出這樣的東西。如果你反駁他,說學者們莫名其妙的頭腦在拉伯雷作品中發現的所謂影射,根本就不存在;原籍希農的醫生③所創造的喜劇巨人是一幅碩大的阿拉伯圖案,是怪誕與觀察交媾而生的兒子,我們的批評家聽了這話一定會扭頭就走,還不會忘了向上帝祈禱,請求上帝將你失去的理智歸還給你,並且贈送你一部拉阿爾普④的精裝本。

  ①阿格索(1668—1751),法官及文人。

  ②亞裡斯塔庫斯(公元前220—143),亞裡斯多德的學生,古希臘語法學家及批評家。

  ③指拉伯雷。

  ④拉阿爾普(1739—1803),法國詩劇作者及批評家。其詩劇並未流傳下來。一七九九年出版的《古今文學選讀》頗有名氣。其思想搖擺不定,先擁護戲劇自由化,後又扞衛古典主義三一律。

  「在德·巴爾札克的著作中,可以聽到正在壽終正寢的文學那響亮而又絕望的呼喊。強勁有力的著作……至於時時使批評家惱火的靈活的文筆,色彩絢麗而又對比強烈的生動畫面,我就不提了。我要談的是一部書的總體意義。在本書中,從未如此混亂不堪的世紀和國度以富有詩意的、真正的、色彩鮮明的形式集中表現出來,令人眼花繚亂。找到了我們這令時代令人驚異、難以置信之處,這不是一份小小不然的功勞,也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將這一面有血有肉地表現出來,又不墮入冷峻的諷喻之中,這是太有功勞的事,也是罕見天才的證明。為了獲得這種效果,絕對不應忘記我們這個時代裝扮自己的任何閃閃發光的色彩;必須將大城市中比比皆是的宴會舞會,機靈俏皮,淫蕩下流,華麗衣料,瘋狂享樂,賭博,愛情,服裝的詩意一一為我們描繪出來;也不應忘記任何社會不幸,那些乾涸的心,墮落的生活,那些只能增加財富卻絲毫不能增加幸福的技藝;還必須叫人看到在文明這朵色彩豔麗而虛假的花朵內,什麼蛀蟲正在齧咬,什麼毒素正在扼殺甚生命。

  「這本書完全具有阿拉伯故事的味道,書中幻夢與懷疑主義手攜手,確切的,細膩的觀察寓於魔圈之中。你在書中既可以找到寬敞的客廳,狂歡豪飲,也可找到年輕學者的低矮閣樓和時髦女子的閨房,既可找到賭台,也可找到煉金術士的實驗室,總之,凡是影響我們社會的一切,從少女的微笑直到長篇連載小說中的玩笑,均囊括其中。

  「而且對這本奇書,請諸位不要期待著我會給你們一個更正確的概念。從這本書中,每人都可以找到合乎自己口味的食物:你取諷刺,他取魔幻,另一個人取色彩斑斕的畫面。如果社會的原樣已使你們有些厭倦,如果諸位喜歡看到這個社會在羅西尼式樂隊的嘈雜之中,在一片喧囂和難以想像的吵鬧之中,在最叫人頭暈目眩的背景下,在一個漂亮的絞刑架上,頗有排場地身著棒打,又挨鞭抽,忍受鐵烙,那就請你看《驢皮記》吧!一連三個晚上,你會看到色彩鮮明而可怕的畫面。只要天性賦予你一絲的想像力,這些畫面會把你的床帳都撳起來。如果你是天生的鑒賞家、觀察家和思想家,這本書則足夠你思考一年。」

  第一版那樣迅速地被讀者搶購一空,證明上面這位批評家言之有理。不過,對於無論是朋友還是敵人向他提出的意見,作者都言聽計從。他大筆一揮,挑燈夜戰,刪節啊,修改啊,樣樣不漏,為的是使作品的第二版更加完美。他甚至犧牲了幾乎整個序言,因為那序言是用來進行自我辯解的,毫無用處。他原來以為《婚姻生理學》這部諷刺、分析作品給自己額頭打上了玩世不恭和厚顏無恥的烙印,這是大錯特錯了:人們再也不將藝術上的想像與藝術家的品格混為一談了。

  人們知道性情最溫和的人在他所寫的悲劇中,會變得嗜血、犯罪、冷酷無情。人們也知道,最熱衷於色情的詩人,可以只要求情愛享受美妙的詩句。然而,這篇序言是作者嘔心瀝血一頁頁寫成的,現在他準備犧牲這篇序言了。序言裡包含著一些普通的與哲理性的見解,我們認為應該在這裡予以披露。

  作者以高度的遠見卓識及精細,對主宰一部藝術作品的創作並使千百個幽靈在藝術家心中產生的生理過程進行了闡釋,其寓意是不能歸咎于作者的。

  雖然這篇心理雜文受到序言篇幅的限制,但是可能有助於解釋一位作家的天才與其外表之間所存在的莫名其妙的差異。當然,對這個問題,女詩人比作者本人更感興趣。

  文學藝術以借助思想再現人的本性為目標,在所有藝術中最為複雜。

  描繪一種情感,使色彩、光線、中間色調、細微差別再現,準確地顯示出某個確定的場景,大海或風景,人或巨大建築物,這是全部繪畫藝術。

  雕塑的手段更受限制,只擁有一塊石頭和一種顏色來表現人體內最豐富的天性和情感。所以雕塑家將大量理想化的研究工夫隱藏在大理石下面,很少有人意識到這一點。

  但是,思想包羅萬象,更為廣闊:作家應該熟悉各種現象,各種天性。他不得不在身上藏著一面無以名之的集中一切事物的鏡子,整個宇宙就按照他的想像反映在鏡中。否則,詩人甚至觀察家都不會存在了。因為重要的不僅是目睹,還必須記得,並且用經過選擇的辭句來點染自己的印象,用形象的全部魅力去裝點它們,或者將最重要的感覺活生生地傳達給它們……不過,本書作者不想陷入繁瑣的亞裡斯多德式推論,那是每一位作者為自己的作品、每一位學究為自己的理論所創造的。他提出文學藝術由兩個截然不同的部分——觀察和表現組成,相信在這一見解上,可與一切有識之士——不論是高水平的還是低水平的——達成一致。

  許多傑出人物擁有觀察的才能,卻不善於賦予他們的思想以生動的形式;正如另外一些作家,他們枉有生花的妙筆,卻缺乏洞察一切且過目不忘的那種敏銳和智慧。在某種程度上,文學的視覺與觸覺來自這兩種智能。一般的情形往往是:

  這個人善於動筆;那個人長於構思。這個人彈豎琴,卻沒有彈出一個催人淚下或令人深思的美妙悅耳的諧音;那個人沒有樂器,只能寫出獨自吟哦的詩篇。

  這兩種能力集於一身,便形成完美無缺的人了。但是這種罕見的可喜的結合還不是天才,或者簡而言之,這尚未構成產生藝術作品的意願。

  除了才華的這兩個基本條件之外,在真正具有哲學家氣質的詩人或作家頭腦裡,還發生一種精神現象,這種現象無法解釋,非同尋常,科學也難以闡明。這是一種超人的視力,使他們能夠在一切可能出現的情況中看透真相。或者,更勝一籌,這是一種難以明言的強大力量,能將他們送到他們應該去的或想要去的地方。他們通過推理創造出真實或看到描寫的對象,或是對象向他們走來,或者他們自己朝對象走去。

  本書作者只限于提出這個問題的命題,並不尋找答案,因為對他來說,重要的是說明自己有道理,而不是演繹出一套哲學理論。

  因此,在寫書之前,作家應該分析過各種性格,接觸過各種風尚,踏遍了全球,體驗過各種激情。或者,各種激情,各個國度,各種風尚,各種性格,自然的偶然現象,精神的偶然現象,這一切都來到他的思考中。當他勾畫鄧比代克斯小姐的肖像時,要麼他很吝嗇,要麼他一時懷有吝嗇的感情。

  當他寫《萊拉》時,要麼他是殺人犯,要麼他懷著殺人的情感,要麼將罪犯喚來,看他犯罪。

  對此大腦-文學的命題,我們找不到中項。

  但是,對於研究人類本性的人來說,天才人物擁有這兩種強大力量,這已清楚明白地顯示出來。

  在大腦中,他輕而易舉地在空間走動,正象昔日觀察到的事物輕而易舉地、忠實地在他頭腦中再現一樣。美好的事物依然帶著從前抓住他的心的優美,醜惡的事物依然帶著從前抓住他的心的最初的可惡可憎。他確實看見了世界,或者說他的心靈直覺般向他揭示了世界。這樣,最熱情洋溢地最準確不過地畫出了佛羅倫薩的畫家,從未去過佛羅倫薩。這樣,某一個作家並未從達恩走到撒哈拉亦能描繪出沙漠,其黃沙,海市蜃樓,棕櫚樹。

  人是否有能力讓宇宙來到自己的頭腦中,或者說,他們的頭腦是不是一種法寶,可以用以打破時間和空間的法則?……這二者是同樣無法解釋的謎,科學將長期猶豫不決,不知在二者之中如何取捨。確定無疑的是,靈感在詩人面前展現出無數變容圖,這些變容圖又與我們夢境中那魔幻般的景象相似。夢也許就是這樣不同尋常的強大力量無所事事時的自然表現!……人們讚美這種了不起的本領,很有道理。一個作者,根據他的感官完善或不完善的不同程度,擁有的這種本領也有大有小。很可能,創作才能是上天掉在人身上的一點微弱的星星之火,對偉大天才的崇拜就是崇高的祈禱!……否則,為什麼我們的崇敬要按照在他們身上閃爍的天國光輝的力度和強度來衡量呢?或者說,為什麼我們的仰慕之情取決於偉大人物賦予我們的快樂程度及其作品的用處大小呢?……讓每個人在唯物論與唯靈論之間作出抉擇吧!……

  這一文學上的形而上現象把作者從個人問題上扯遠了。雖然在最簡單的作品中,甚至在《一撮毛裡凱》中,也有藝術家的勞動。常常一部純樸的作品染上的mensdivinior與一部宏偉的詩篇閃耀的這種氣息一樣多。但是本書作者不想仿效那幾個將序言寫成小《恰爾德-哈羅爾德遊記》的當代作者的榜樣,為自己寫下這一雄心勃勃的理論。他只想為作者們爭得教士自己審判自己的古老特權。

  《婚姻生理學》是為回到十八世紀那種細膩,生動、譏誚而又快活的文學所做的一次嘗試。在十八世紀,作者並不總是正襟危坐;那時並不是動不動就討論詩歌、道德和戲劇,卻創作出了具有強大道德力量的戲劇、詩歌和作品。某些有識之士對我們如今破壞文物的行為感到厭倦,也看膩了大量石頭堆積成山而沒有出現一座高大建築物的現象,他們在醞釀文學的逆潮流而動。本書作者極力促進這一文學運動。他對我國風尚的假正經和虛偽十分不解,而且拒絕給予那些麻木不仁的人以吹毛求疵的權利。

  對當代作品的血淋淋色彩,現在怨聲四起。兇殘,酷刑,扔進大海的,上絞刑的,示眾的,判刑的,各種暴行,劊子手,這一切都成為取笑的對象!

  不久以前,公眾對文學病院裡收容的那些「生病的少年」,「康復中的病人」以及患憂鬱症的寶貝兒再也不願表什麼同情了。他們已經向《憂鬱的人》、《麻風病患者》和有氣無力的哀歌訣別。他們對虛無縹緲的《抒情詩人》和空氣中的精靈已經厭倦,正如今日他們對西班牙、東方、拷打、海盜和瓦爾特·司各特式的法國史已吃飽饜足一樣。那我們還剩下什麼呢?……

  如果公眾遣責那些試圖使我們祖先大膽明快的文學重放光彩的作家所作的努力,那就勢必希望野蠻人如洪水般湧來,燒毀圖書館,中世紀重來。那麼,作家們會更容易地重新開始那永無盡頭的循環,人的思想就象遊藝場的木馬那樣一圈一圈地打轉轉。

  如果《波利厄克特》不存在,不止一個現代詩人能寫出高乃依那樣的作品,你們也許會看到這齣悲劇同時在三個劇院大放光華,波利厄克特用《啞女》的某個主旋律在滑稽歌舞劇裡歌唱他的基督教信仰還不計算在內。總而言之,作家們對當今時代嬉笑怒駡常常很有道理。上流社會要求我們畫出優美的圖畫麼?其模特兒在哪裡呢?你們衣著庸俗,革命失敗,布爾喬亞高談闊論,宗教奄奄一息,政權垮臺,國王領半薪,這一切難道是那麼富有詩情畫意,值得給你們描繪出來嗎?……我們如今只能冷嘲熱諷。諷刺嘲笑,這是垂死社會的整個文學……所以,本書作者乖乖聽從其文學生涯的命運擺佈,對新的指責已經作好了思想準備。

  德·巴爾札克先生的《故事》已經戰勝了他所處的時代那種拘泥於形式的冷漠,在《驢皮記》中顯露出如今人們渴求的強勁有力、豐滿、大膽而又犀利的激情。如今人們之所以渴求這些,正如已經感覺麻木的上顎想嘗嘗辣椒和烈性酒,而且不滿足於淺嘗輒止一樣。他以我們時代之道還治我們時代之身,使用的是極度的虛構,狠毒的諷刺,熱烈、暗淡而又對比強烈的色彩。這些手法過於氾濫,則是藝術的毀滅。他希望簡潔時,便能夠簡潔,如他在《新兵》、《婦女研究》、《逐客還鄉》及《被詛咒的孩子》中,便證明了這一點。人們將看到他不斷變換自己調色板上的色彩,從一種色彩到另一種色彩,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從一種時髦到另一種時髦,他走遍社會階梯的各個層次,依次表現被同一種毀滅性疾病所襲擊的農民、乞丐、牧人、布爾喬亞、大臣。在國王和教士,我們這搖搖欲墜的等級制度的最後兩級面前,他甚至也不會後退。我國文明的進步已經這樣動搖了國王的寶座,連國王本人對他自己的寶座都再沒有信心了。教士的思想禁閉了文明的進步,禁閉了人類智慧的廣闊發展,當文明進步再不信仰教士時,教士就成了一具幽靈。

  信仰與愛情疏遠那些專心致志研究學問的人;信仰與愛情流亡他鄉,為的是將這些有高度智慧的人、這些封閉在自己的個性之中的人全都留在高度自顧自的荒漠中。德·巴爾札克先生寫這些故事的目的正在於此。在作者題為《耶穌降臨弗朗德勒》的一則故事裡,一絲愛情與信仰的光芒從天而降。社會的賤民,社會從自己的大學和中學裡驅逐出去的人,始終忠於他們的信仰,並且與他們純潔的精神一起保持著這信仰的強大力量。正是這種信仰拯救了他們。而那些出類拔萃的人,為自己高超的本領而感到驕傲,卻眼看自己的痛苦與傲氣一起增長,苦惱與學識一起增長。對各種類型的個人主義的描繪,終極都是這一最高教訓,效果極妙。

  利己主義是分析和不斷使我們返回自身的日益加深的理性的產物,它給予致命打擊的不僅僅是社會的整體,也是社會的局部因素,還有政府和政治理論。作者步步進逼,一直達到最犀利、最高級也是與我們所處的時代最相稱的諷刺。最後一部作品《卡拉巴侯爵繼承史》①,使這個集子的內容完整了,在這裡,作者表現了飽受無能與虛無折磨的政治社會。在《驢皮記》中,正是這種虛無吞噬了拉法埃爾。同樣強烈的欲望,同樣光輝耀人的外表,同樣真正的不幸;同樣無法避免的、永恆的公式。民族在這個公式中感到窒息,正象個人主義在自己的公式中感到壓抑一般。在這裡,語氣更天真純樸,譏諷不那麼辛辣,與針對學說而不是人、針對制度而不是個體的諷刺必然相吻合。

  在這個對任意而又隨興而至的虛構十分不利的時代,這些精彩的想像渾成的故事,已經家喻戶曉。但是人們更多地是作為閃耀著才華的虛構故事來接受的,而不是作為理性的作品。對人們不易覺察的哲理意義、道德意義,我們樂於在此略作闡述。這部作品目前的成功並不在於此。但將來使作品影響擴大,持續獲得成功的,必然是這些。

  P.②

  ①巴爾札克構思這部論證君主制度優越性的作品達數年之久,但終於沒有寫成。

  ②這是菲拉萊特·夏斯勒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在一八三三年二月出版的四卷本《哲理小說與故事集》中,署名改為p.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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