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外省的詩神 | 上頁 下頁
四十九


  不過這個消息卻驅散了德·拉博德賴夫人的憂鬱,她全心全意投入摩登女子的生活中去,她希望引人注目,也達到了目的;但是她在婦女界進展甚微,在女流圈子裡她遇到了困難。三月份,與皮耶德斐太太相與的那些教士以及代理總檢察長髮起一大戰役,叫人任命德·拉博德賴夫人為卡爾卡多夫人設立的慈善組織募捐人。最後,她又在宮廷中得到任命,為瓜德羅普地震受害者募集捐贈。在歌劇院,德·卡那利夫人給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念這些婦女的名字時,埃斯巴侯爵夫人聽到伯爵夫人的名字時說道:「我在上流社會時間夠長了,為挽救德·拉博德賴夫人的聲譽所作的種種籌劃,我還真記不得有比這更動人的事!」

  一八四三年三月的第一周,我們的星球心血來潮,給巴黎帶來和煦的春日。愛麗舍田園大道樹葉返青,長野跑馬場已一片新綠。法妮·鮑普萊的情人出來散步時,已數次依稀望見德·拉博德賴夫人,她卻沒有看見他。當他看到自己往日的情婦端坐在漂亮的馬車上,衣著華麗,凝神沉思,兩個孩子一邊一個靠車門坐著的時候,生在外省長在外省的那些人慣有的那種妒羨心情不止一次咬齧著他的心。想到自己現在雖然表面上看不出實際上已窮愁潦倒時,他更加責備自己。

  他與所有那些天生虛榮且又輕浮的人一樣,極其愛面子,就是說在他的觀眾眼中決不能有失自己的身分。這種莫名其妙的愛面子,會叫那些交易所的人為了使自己不被逐出投機買賣的神殿而犯下合法的罪行,也會給予一些殺人犯幹出高尚行為的勇氣。盧斯托就象一個闊佬一樣參加晚宴、午宴、抽煙。為了配套,他無論為自己,還是為那幫與他一起欠帳的劇作家或散文家,他都少不了買最昂貴的雪茄煙。這位記者穿著油光嶄亮的長靴散步。但他時刻懼怕扣押,照執達吏的說法,扣押他的財產已隨時可以執行了。法妮·鮑普萊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抵押,他自己的薪水也處於止付狀態!艾蒂安已在雜誌、報紙以及書店老闆那裡儘量將能夠預支的數目全部預支了出來,現在再也想不出用什麼辦法可以畫餅充饑。賭場已被笨拙地取消①,無路可走的窮人再也不能象從前那樣到賭桌上去抓回期票為自己還債。總而言之,記者已經到了一貧如洗的地步,剛才竟然向他最窮的朋友、從未向其提過任何要求的畢西沃借了一百法郎!最使盧斯托心裡難過的,倒不是欠人五千法郎,而是眼看自己要被剝去華麗的外表,省吃儉用購置下來而後又由德·拉博德賴夫人進一步加以充實的家具和室內器物也要被剝奪。四月三日,牆上已經貼出黃紙告示,聲稱下個星期六,法定的拍賣日,要拍賣他的一件上好的家具。門房已將告示撕下。盧斯托出去散步,一面抽著雪茄,一面尋找靈感。在巴黎,靈感就在空中。在一條街的拐角處,靈感會對你微笑;馬車輪子向上飛轉,卷上一團爛泥,靈感也會飛出來!這個到處閒逛的人搜尋文章的立意和小說的主題已經整整一個月。但他只遇到一些朋友,這些朋友拖他去吃飯,上戲院,給他澆愁,對他說香檳酒會給他以靈感。

  ①一八三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法國取消了自查理曼大帝以來逐步使賭博合法化的一系列法律、法令。

  「你要當心啊!」一天晚上無情的畢西沃對他說,「你總是酒醉入睡,醒過來會成瘋子的。」這個畢西沃,他可以送給一個夥伴一百法郎,同時又用一句話刺穿他的心。

  到了拍賣的前一天,星期五,這個倒黴蛋,雖然已慣於受窮,還是裝出死刑犯的樣子。假如是從前,他心裡會想:

  「算了!我的家具已經老舊,我再更換一套好了。」但是現在他感到自己在文學上已玩不出什麼新花樣。膺品充斥的書店給錢很少,對那些才思枯竭的文人,各報家也斤斤計較,正象劇院經理對那些音域已下降一度的男高音一樣。他信步向前走去,眼睛盯著人群卻視而不見,嘴裡銜著雪茄,雙手插在腋窩裡,面部痙攣,唇上掛著勉強做出的微笑。就在這時他看見德·拉博德賴夫人乘坐馬車經過,她從昂丹大道走上林蔭大道到布洛涅森林去。「就剩這一條路了,」他心想。他回到家將自己精心打扮一番。晚上七點,他坐馬車來到德·拉博德賴夫人門前,要求門房將一封短箋送給伯爵夫人。這封短箋是這樣寫的:

  請伯爵夫人賞臉立即接待盧斯托先生片刻。

  短箋裝在一個信封裡,封口的印章是從前兩個情人使用的:德·拉博德賴夫人叫人在一塊真正的東方光玉髓上刻上了不為什麼!的字樣。這是意義很豐富的一個詞,是女人的詞,這個詞什麼都能解釋,甚至能解釋創世。星期五是她去自己包廂的日子,伯爵夫人剛梳洗完畢要到歌劇院去。她一見那印章,面色頓時變得慘白。

  「請稍候!」她說,將便箋揣進胸衣。

  她極力掩藏自己的慌亂,請母親送孩子去睡覺,然後叫僕人請盧斯托前來。她在與大客廳相連的小客廳接待他,房門開著。她本來看戲過後要去參加舞會,穿了一件精美的麥稈黃顏色的鏤花絲綢長裙,上有花素相間的條紋。加襯並帶流蘇的手套叫人看見她那美麗而雪白的手臂。她一身珠光寶氣,花邊耀眼。她的頭髮梳成塞維涅夫人式,賦予她高雅的表情。一串珍珠項鍊在她前胸上酷似白雪上的小氣孔。

  「您怎麼啦,先生?」伯爵夫人說道,一面從長裙下伸出一隻腳來撥動一個絲綢小墊,「我以為,我希望別人已完全將我忘卻……」

  「我對您說永遠不會忘,您大概是不會相信我的,」盧斯托說道,一直站著,來回走動,嘴裡嚼著每次轉到花盆架那邊從盆中采下的花朵。花架上花團錦簇,使小客廳香氣襲人。

  一陣沉默。德·拉博德賴夫人打量一下盧斯托,發現他穿得象個最一絲不苟的花花公子。

  「世界上只有您能拯救我,向我伸過長竿,因為我就要淹死了,而且我已經喝了不止一口水……」他說道,停在迪娜面前,顯出實在無法不說的樣子,「您之所以見到我,是因為我的事情弄得一塌糊塗。」

  「夠了,夠了!」她說,「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兩人又都不說話了。這期間,盧斯托轉過身去,掏出手帕,作拭淚狀。

  「艾蒂安,您需要什麼?」她以慈母般的口氣又開口說道,「我們現在是老朋友,就象對……對……對畢西沃那樣對我說話吧!……」

  「為防止我的家具明天進到拍賣估價人的大廈裡去,一千八百法郎!為償還欠朋友的債,也要這個數!三個季度的房租,那房東您認識……我姨媽還要五百法郎……」

  「您自己的生活費用呢?……」

  「噢!我靠我的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