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外省的詩神 | 上頁 下頁
三十八


  對德·拉博德賴夫人來說,這一年冬季在巴黎和她十月份在桑塞爾完全一樣。艾蒂安為了使「自己的妻子」對巴黎的生活入門,將這次二度蜜月又穿插上不少觀劇節目。只有樓下包廂迪娜才肯去。剛開始時,德·拉博德賴夫人還保留著外省那種假正經的某些殘餘,怕叫人看見,將自己的幸福遮掩起來。她常說:「德·克拉尼先生、格拉維埃先生會尾隨我而來,這種事他們是幹得出來的!」她人在巴黎,卻害怕桑塞爾。盧斯托的虛榮心極強,他對迪娜進行教育,帶她到最有名的裁縫鋪子裡去,將當時最時髦的青年女子指給她看,建議她模仿她們的打扮。德·拉博德賴夫人外表上的外省味道很快就變樣了。盧斯托的朋友碰到他的時候,也都祝賀他贏得了這麼一個美人的心。這一季節裡,盧斯托文學創作很少,雖然心高氣傲的迪娜恨不得將自己的全部積蓄都用在自己的打扮上,而且以為一點也沒給她的心肝寶貝增加什麼開支,盧斯托還是欠了很多債。過了三個月,迪娜已經適應,對意大利劇院的音樂已經如醉如癡,對各個劇院的節目、演員、報紙以及時髦的笑話,都已了如指掌。她對這種持續不斷的激動人心的生活,對這種轉瞬即逝的急流,已經完全習慣。對於巴黎叫外來人不斷吃驚的那些事,她也不再象表現驚異的塑像那樣探頸翹首了。這個充滿智慧、繁華、豐富的世界,有才氣的人如魚得水、再也無法離開的地方,她善於呼吸這裡的空氣了。盧斯托收到各種報紙。一天早晨她看報時,報上兩行文字使她憶起了桑塞爾和自己的過去。這兩行文字是這樣的:

  「桑塞爾法院檢察官德·克拉尼男爵先生被任命為巴黎最高法院代理總檢察長。」

  這與她自然不無關係。

  「這位品行端正的法官,他多麼愛你!」記者微笑著說。

  「可憐的人!」她回答道,「我怎麼對你說來看?他這是追我來了。」

  此刻,艾蒂安與迪娜正處於愛情最光輝燦爛、最完美無缺的階段,也就是兩人已經完全相互習慣,但是愛情又仍然保持著新鮮味道的階段。相互瞭解,但是還沒有相互理解。沒有從同樣的靈魂深處反復經過,還沒有象後來那樣相互研究得十分透徹,知道對方對最重要的事和最不重要的事會怎麼想,怎麼說,作出什麼手勢。還沉浸在狂喜之中,還沒有發生過衝突、意見分歧,還沒有過漫不經心的目光。無論對什麼事,兩個人的心靈總是往一處想。所以迪娜經常對盧斯托說那些不可思議的話,伴隨著這些話的那種表情、眼神,所有的女人見了肯定覺得更加不可思議。

  「等你不再愛我的時候,就把我殺死吧!」

  「你若是不再愛我了,我想我會把你殺死,然後自殺。」

  聽到這些令人心醉的聳人聽聞的話,盧斯托總是回答迪娜說:「我求上帝保佑的,就是希望見你對我忠貞不移。將來一定是你拋棄我!……」

  「我對你的愛是絕對的……」

  「絕對的,」盧斯托重複了一句,「當真嗎?我給光棍聚會拖了去,我又和從前的一個情婦見了面,她譏笑我。我虛榮心發作,擺出完全自由的男子漢的樣子,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如果發生了這種事,你還愛我嗎?」

  「一個女人只有在人家愛她勝過愛另一個的時候,才能肯定人家是真愛她的。如果你還回到我身邊,如果……噢!你會使我體會到,原諒自己心愛的人的過失是怎樣的幸福……」

  「這麼說,我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愛了!」盧斯托叫了起來。

  「你終於發現這一點了!」她答道。

  盧斯托提議寫一封信,信中雙方各自說明是什麼原因使自己不得不自殺。手裡有了這封信,雙方都可以殺死不忠的一方而不冒什麼風險。雖然交換過這樣的話語,但是雙方誰也沒寫這樣的信。記者雖然眼前感到很幸福,但他打算一旦厭倦了就背棄迪娜,而且願意為這種欺騙而犧牲一切。對他來說,德·拉博德賴夫人就是一筆財富。但是他也戴上了桎梏。德·拉博德賴夫人這樣成婚,使人既見到了她思想高尚,又使人看到了自尊產生的巨大力量。在這種完全的親密相處之中,每個人都放下了自己的面具,這位少婦仍保留著她的嬌羞,表現出她那大膽的誠實和有雄心壯志的人那種獨特的力量,這正是她性格的基礎。所以盧斯托不得不對她肅然起敬。迪娜雖然成了巴黎女人,但她比最俏麗的輕浮女人仍高一籌:她可以很逗樂,說出瑪拉迦說的那種話來。但是她所受的教育,她的思考習慣,她讀過的大量作品,都使她的詼諧風趣大大擴展。而匈茲和佛洛麗納之流充其量不過是在很有限的一塊地盤上玩弄一下她們的風趣而已。

  「迪娜是尼儂和斯塔爾夫人的料,」①艾蒂安常對畢西沃這樣說。

  ①尼依(1620—1705),本名安娜·德·朗克洛,法國名媛,以美貌和富於才智著稱,和斯塔爾夫人(1766—1817)一樣,都是法國著名的女才子。

  「一個女人既是一個藏書室,又是後宮妻妾,是很危險的,」畢西沃這個愛開玩笑的人回答道。

  德·拉博德賴夫人一旦身孕在形體上顯現出來,就決定再也不邁出住所一步。不過在閉門索居、只到鄉下散步之前,她打算參加拿當一部正劇的首場演出。這種文藝界的莊重場合,倒給兩千人找了事幹。這些人自認為巴黎除了他們之外,就沒有別人了。迪娜從來未見過首場式,自然感到很好奇。此外,她對盧斯托已鍾愛到以他的過失為榮的程度,她竭盡全力與上流社會抗爭,她打算目不轉睛地盯住他。那天,她的一身打扮十分迷人,與她那身體不適的樣子、面龐的病態美十分相諧。她那慘白的面色賦予她一種高貴的神態,一縷一縷的黑髮使她顯得更加蒼白。她的灰眼睛炯炯有神,鑲上了黑眼圈,似乎更美。但是一場更可怕的痛苦在等待著她。這種巧事也常有:在前排給記者的包廂,正在安娜·格羅斯泰特租的包廂旁邊。這兩位摯友誰也不跟誰打招呼,甚至不想相認。第一幕演完,盧斯托離開了包廂,剩下迪娜一個人。所有的望遠鏡都瞄準了她,她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而德·封丹納男爵夫人和與她一起前來的瑪麗·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卻接待了幾位上流社會最出色的人物。迪娜不會泰然自若地拿望遠鏡瞄別的包廂,她一個人孤單單呆在那裡,更如受罪一般。她極力擺出高貴而沉思的姿態,讓自己眼睛望著天,卻無濟於事。她感到所有的目光都彙聚在她這一點上。她掩蓋不住自己的憂心忡忡,顯得有些土氣。她把手帕攤開,越是不想作什麼動作,越是肌肉緊張地作出那種動作來。最後,第二幕和第三幕之間幕間休息時,一個男人叫人打開了迪娜包廂的門!德·克拉尼先生出現了,畢恭畢敬,但神情憂傷。

  「您的榮升使我很感愉快,能看見您,向您表示這種愉快,我很高興。」

  「咦!夫人,我是為誰到巴黎來的呢?……」

  「您說什麼?」她說,「難道我與您這項任命有什麼關係麼?」

  「完全是這個關係。自您不住在桑塞爾以後,我就忍受不了桑塞爾啦,我簡直活不成了……」

  「這種誠摯的友誼對我很有益,」她說,一面向代理檢察長伸過手去,「我現在的處境使我珍愛真正的朋友,現在我知道他們的價值了……我以為自己已經失去您的敬重。可是您來看我,就是對我表示敬重,這比您十年的愛慕更叫我感動。」

  「您成了整個大廳好奇的對象,」代理總檢察長接著說道,「啊!親愛的,難道您的角色應該是這個麼?難道您不能既幸福又保持體面麼?……我剛才聽人說您是艾蒂安·盧斯托先生的情婦,你們跟夫妻一樣生活在一起!……這樣您就與社會完全割斷了聯繫,您現在蔑視社會對您的敬重。可是,即使您有一天正式與您的情人結婚,您也是需要這種敬重的……您難道不應該呆在家裡,和您母親呆在一起嗎?她很愛您,足以將您置於她的保護之下。那樣做,至少大面上過得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