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外省的詩神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十月的天氣萬里無雲,秋季是盧瓦爾河河谷最美的季節。一八三六年的秋天更是景色迷人。大自然似乎是迪娜的幸福的同謀。畢安訓的預言的確不假,迪娜一步步走上了熱烈的發自內心的愛。一個月之中,城堡女主人完全變了樣。她又找到了那麼多已經遲鈍的、沉睡了的、至今無處用的精力,她自己也感到驚異。盧斯托對她簡直有如天使。因為發自內心的愛,偉大心靈的這種真正的需求,將她變成了全新的一個女人!迪娜活了!她的力氣找到了使用的地方,她發現自己的未來有那樣出乎意料的美好前景,她終於得到了幸福,無憂無慮的幸福,無阻無攔的幸福。這偌大的城堡,花園,獵場,森林,都為愛情天造地設!盧斯托在德·拉博德賴夫人身上遇到的是那樣的天真無邪,可以說,正是這一點使她與眾不同:她比一位少女有味道、難以預料得多。迪娜對盧斯托說了一句奉承話:她從他那裡知道了什麼叫愛,他在她心中確是第一個人。盧斯托聽了十分感動,這句話在幾乎所有女人的嘴裡,無非是裝腔作勢而已。而出自迪娜,則是真心實意。總而言之,他竭盡全力作出極為可愛的樣子。男人——女人也是如此——都有一整套宣敘調、單調憂鬱的歌、小夜曲、動機、再現,(雖然是指愛情,是否需要說是「秘方」呢?)他們認為惟獨自己有這一套。到了盧斯托這種年齡的人,都盡力在一出愛情歌劇中,巧妙地將這份珍寶一件件送出去。但是,這個巴黎人看到他與迪娜的風流韻事中,足有一大筆財富可賺,他真想將對自己的回憶用不可磨滅的線條刻在這顆心上。所以在這美好的十月裡,他不遺餘力地唱出自己最動人心弦的優美曲調和最學識淵博的威尼斯船歌。到最後,他把導演愛情這齣戲的本事全用完了,只好使用從戲劇行話裡轉過來的一句話,這句話也確實將這套手腕形容得淋漓盡致:

  「這個女人就是把我忘了……」有時他和她到森林裡徜徉多時回到城堡時,他心中這樣想道,「我也不會恨她,那她肯定是找到了更好的人!……」當兩個人相互交換演奏這一優美樂章的二重奏以後,他們仍然互相傾心,那麼,就可以說:他們是真正相愛了。但是盧斯托沒有時間反復使用同一題材,因為他打算十一月初離開昂濟城堡,他在報紙上寫的專欄召喚他回到巴黎去。準備走的前一天,午飯前,記者和迪娜看見小個子拉博德賴和訥韋爾的一位藝術家走過來。這人是修復塑像的。

  「怎麼回事?您想在這古堡裡搞什麼?」盧斯托說道。

  「我想幹的就是這個,」小老頭把記者、妻子和外省藝術家帶到平臺上,回答道。

  他指給他們看房屋正面。作為入口的門頂上,有一個很名貴的渦形裝飾,下端有兩個美人魚支撐著。從前從杜伊勒裡宮河濱道進入老盧浮宮的庭院時,有一拱廊,頂上可見到「國王藏書室」幾個字。拱廊現在已經砌死。小拉博德賴的這個門上裝飾就與那拱廊上的裝飾差不多。上面是德·於克塞爾家族的古老家徽:橫帶飾的一邊為金色,另一邊為成直紋的紅色,下端作支撐的是兩隻獅子,右側成直紋紅色,左側為金色;紋章上部飾以騎士的頭盔圖案,邊飾為紋章用琺瑯,頂端為公爵的冠冕。題銘是:Cyparoist!①這句自豪而響亮的話。

  ①古法文:吾等在此。

  「我要把於克塞爾家的家徽換上我自己的家徽。住宅前、後及側翼共有六處,所以這不是一件小事。」

  「你從前的家徽麼!」迪娜大叫一聲,「一八三〇年之後你還……!」

  「我不是設立了一份長子繼承財產嗎?」

  「待你們已經有了孩子,我才會想到這個,」記者說道。

  「嘿!」小老頭回答說,「德·拉博德賴夫人年紀還輕,還來得及。」

  這樣說大話,不禁使盧斯托冷笑了一下。他真不明白德·拉博德賴先生到底是什麼意思。

  「喂,迪迪娜①,」他俯身在德·拉博德賴夫人耳邊說道,「你何必後悔呢?」

  ①迪迪娜是對迪娜的愛稱。

  迪娜又爭取到盧斯托多留一日。一對情人相互告別,那情形就和戲中演的一樣,而且是賣座極好的連演十次最後一場的那種戲。多少山盟海誓!迪娜要求籤下多少莊重的契約,厚顏無恥的記者毫無困難地都一一同意了!迪娜懷著出類拔萃的女子那種優越感,由她母親和小個子拉博德賴陪同,當著所有當地人的面,大搖大擺將盧斯托送到科納。十天以後,德·克拉尼先生、加蒂安先生和格拉維埃先生聚集在拉博德賴莊園的客廳裡的時候,德·拉博德賴夫人想出了辦法大膽地對他們三個人各自說道:「多虧盧斯托先生我才知道,人家愛我並不是因為我本人怎麼樣。」接著就對男人、男人感情的本質以及他們卑鄙的愛情的目的等等大放厥詞。迪娜這三個情人之中,只有德·克拉尼先生一個人對她說:「不管怎樣我都是愛你的!……」所以迪娜立即將他視為知己,並對他極盡甜蜜友情之表示。女人對葛爾茲①都是飽灌這種甜言蜜語的,這些人也就這樣帶上了討人喜愛的淪為奴隸的頸圈。

  盧斯托回到巴黎以後,幾個星期的工夫便將在昂濟城堡度過的美好時光忘個一乾二淨。他靠搖筆桿為生。在這個時代,特別是自從資產階級獲勝,這個資產階級又極力避免步弗朗索瓦一世或路易十四的後塵以來,靠賣文為生已成為連苦役犯都拒絕幹的活,他們寧死也不幹這個。靠賣文為生,難道不要創作麼?今日創作,明日創作,朝夕如是……或者裝作創作的樣子;而裝相和真正創作一樣,也是要花很大力氣的!他在一份日報上發表專欄文章,這工作就和西緒福斯的巨石②一樣,每星期一落在他的鵝毛筆羽支上。除此之外,艾蒂安還為三、四份文學報紙幹活。可是,請你放心!他在任何創作中都不放進藝術家的良心。這個桑塞爾人,從其性情隨和和無憂無慮來講,屬￿人稱之為「吹牛大王」或「內行人」的那號作家。在文學界,在巴黎,時至今日,這一「行當」,是放棄了一切雄心壯志以後才幹的。一個作家什麼也幹不了了,或者什麼也不想幹了,他就當一個「吹牛大王」。於是能過上相當愜意的生活。初出茅廬的人,藍襪子,初露頭角的女演員以及結束藝術生涯的女戲子,寫文章的人以及書商,都撫摸這支無所不幹的筆或者扔下這支筆。

  ①葛爾茲是瓦爾特·司各特的《艾凡赫》中一個忠心耿耿的農奴的名字。

  ②據希臘神話傳說,西緒福斯被罰每日將一塊巨石推上山頂;一到山頂,巨石便再次滾落,西緒福斯便要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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