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外省的詩神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戈爾瑞夫人見畢安訓若有所思,便走到他身邊,將她那有一份相當闊氣的嫁妝的女兒歐菲米亞·戈爾瑞介紹給他,說:「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您開的藥方比這些玩意好多了!」

  鎮長夫人早就想過這句話,可是沒敢說。在她看來,誰敢說出這句話來,說明誰思想敏銳。

  「啊,太太,應該寬宏大量一些,因為一共一千頁,我們才有二十頁。」畢安訓回答道,一面注視著戈爾瑞小姐,她那身段似乎快要身懷六甲。

  「對了,德·克拉尼先生,」盧斯托說道,「昨天我們談到丈夫想出來的報復主意。現在,您對女人想出來的報復主意有什麼看法呢?」

  「我認為,」檢察官回答道,「這小說不是行政法院參事寫的,而是一個女人寫的。女人的觀念奇特,她們的想像力總是比男人的想像力走得更遠。雪萊夫人的《弗蘭肯斯坦》,安娜·拉德克利夫的作品《列翁·列翁尼》以及卡米葉·莫潘的《新普羅米修斯》,就是證明。」

  迪娜兩眼死死盯住德·克拉尼先生,那表情叫他心裡直發涼,那意思是說,雖然他舉了那麼多著名的例子,可她認為這個感想是針對《塞維利亞女郎芭基塔》而發的。

  「算了!」小個子拉博德賴說道,「布拉西阿諾公爵的老婆把他關進牢籠,每天晚上讓他看自己在情夫懷抱中的情形,布拉西阿諾公爵現在要去宰了她……你們管這叫作報復?……我們的法庭和社會可比這狠多了……」

  「這話從何說起呢?」盧斯托問道。

  「嘿!現在小個子拉博德賴說話啦!」布瓦魯熱院長對他老婆說道。

  「讓女人靠一份十分微薄的膳宿費活著,誰也不理她;她再也沒有什麼衣著,也不受尊敬。女人有這兩條,照我看來,就夠了,」小老頭說。

  「可是她有幸福,」拉博德賴夫人擺闊一般回答道。

  「不,」矮怪物一麵點起自己的蠟燭睡覺去,一面回答道,「因為她有一個情人……」

  「一個心裡只想著曲枝壓條和輪伐時保留幼樹的人,能這樣就算夠俏皮的了,」盧斯托說道。

  「他總得有點長處嘛!」畢安訓回答道。

  只有德·拉博德賴夫人聽到了畢安訓這句話。她笑了起來,那麼機敏,又那麼酸楚,以致醫生猜度出來這位城堡女主人私生活的奧秘。她那過早出現的皺紋自那天上午起就一直使他百思不解。但是,他丈夫剛才那句話裡對她發出的不祥預言,已故的好心的杜雷神父也向她解釋過,而迪娜卻一點沒猜透。當她回敬記者的玩笑,望著他的時候,小個子拉博德賴正巧從迪娜的目光中見到一閃即逝卻放射著光芒的柔情。不再顧忌、開始衝動的時候,這種柔情會使一個女性的目光放射出金色的光芒。盧斯托初來乍到的那天,對迪娜那些機敏的見解不大放在心上。現在,她丈夫通過這句話要她注意得體,她也不大注意。若是旁人,對盧斯托這樣馬到成功也許會感到驚異。惟獨畢安訓不然,迪娜對報紙專欄比對醫學系更加偏愛,他甚至一點不感到自尊心受傷。他完全是一個醫生!事實上迪娜本人也是偉人,她大概對風趣比對偉大更容易接近。一般來說,愛情喜歡對比更甚於相似。醫生的直爽和和藹可親,他的職業,這一切對他都是妨礙。原因是這樣:想愛別人的女子,尤其是既想愛別人又想為別人所愛的迪娜,她們本能地厭惡獻身於某些難以擺脫其束縛的職業的男人。雖然她們本人也出類拔萃,但在他事侵入的問題上,她們永遠是女人。生活放蕩的盧斯托,又是詩人,又是報紙專欄作者,又披上了一層憤世嫉俗的外衣,正好具有討女人喜歡的那種華而不實的心靈和幾乎無所事事的生活。那位真正出類拔萃的男子,他那一絲不苟的良知,洞察一切的目光,使迪娜感到不自在。她還不承認自己的渺小,她心想:

  「可能醫生比記者更強,但是他不如另一個討我喜歡。」其次,她考慮到職業的義務,自問在一個每天都見到那麼多「對象」的醫生眼中,一個女人是否能是他物!畢安訓在迪娜留言簿上寫下的話,就來自醫學的觀察,直上直下地落在女人身上,迪娜不能不感到震驚。最後一點,畢安訓有主顧,不允許他住得很久,第二天就要走。哪一個女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作出決定呢?除非心上中了丘比特神秘的一箭?這些小事,一旦叫畢安訓放在一起來看,便會產生大災大難,他只用兩句話向盧斯托道出他對德·拉博德賴夫人的判決,這使記者極為驚異。當這兩個巴黎人低聲私語時,從在座的桑塞爾人中升起一陣反對城堡女主人的怒潮,因為他們對盧斯托的那些長篇大論一點也聽不懂。檢察官、專區區長、法院院長、首席代理勒巴、德·拉博德賴先生和迪娜倒是看出了小說的輪廓。聚在茶座旁的所有女客根本沒明白小說的故事,只覺得那是故弄玄虛,而且責怪桑塞爾的繆斯也參與其事。所有的女客本來以為會過上一個愉快的晚上,結果所有的人發揮出自己全部思考能力也無濟於事。想到自己給巴黎人當玩意兒耍,實在沒有比這個更叫外省人惱火的了。

  皮耶德斐太太離開茶座走過來,對她女兒說:「去跟這些女客們說說話吧,她們對你的行為很感不快。」

  到這時,盧斯托情不自禁地發現,與桑塞爾女界的精華相比,迪娜顯然又勝她們一籌。她服飾最得體,一舉手一投足充滿嫵媚。在燈光照耀下,她的膚色顯得雪白、細膩。在這幅面孔蒼老、衣冠不整、舉止拘謹的少女組成的掛毯上,迪娜終於象一位王后在服侍她的人中間顯露出來一樣,突出地顯露出來。巴黎女子的形象模糊了,盧斯托已習慣了外省的生活。他想像力豐富,這座城堡王宮般的豪華、優美的雕塑、內部的古典美不能不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樣,他也有豐富的知識,對於裝點這座文藝復興時期的珍寶的家具有什麼價值,他不會茫然無知。迪娜一一送走桑塞爾的人,因為他們全要走一小時的路才能到家。待到客廳裡只剩下準備在昂濟城堡過夜的檢察官、勒巴先生、加蒂安和格拉維埃先生的時候,記者對迪娜的看法已經改變。他思想上完成的這一演變,德·拉博德賴夫人早在他們第一次相遇時就已勇敢地向他指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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