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三十歲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四十九 |
|
德·哀格勒蒙夫人的聲調充滿出自肺腑的深情和內心的激動,這種感情除了用神聖一詞,很難找到別的概念來形容。 果然,母親這種不容褻讀的神情打動了女兒,莫依娜朝她轉過身來,表示出尊敬、不安和內疚。侯爵夫人關上客廳的門,任何人在進來以前都會從前廳傳來聲音。這樣,她們的談話就不會被外人聽見了。 「我的女兒,」侯爵夫人說,「我有責任向你點明我們女人生活中最嚴重的危機,你已經處在這種危機之中而也許並不自覺,我想以朋友而不是以母親的身分跟你談一談。你結了婚,你的行動是自由的,你只對你丈夫負責。但是以前我很少讓你感覺到母親的權威(這可能是一個錯誤),因此我想我有權要你至少聽我一次話,在目前的嚴重情況下,想必你需要勸導。想一想,莫依娜,我讓你嫁給了一個很有才幹的男人,你可以為他感到驕傲……」 「母親,」莫依娜桀驁不馴地大聲打斷她的話,「我知道您要對我說什麼……您又來教訓我關於阿爾弗雷德的事……」 「你不會猜得這麼准,莫依娜,」侯爵夫人竭力忍住眼淚,嚴肅地說,「如果你不感到……」 「什麼?」莫依娜神情高傲地說,「但事實上,母親……」 「莫依娜,」德·哀格勒蒙夫人作出異乎尋常的努力喝住她,「你必須仔細聽我要對你說的話……」 「我聽著呐,」伯爵夫人說,一邊交叉雙手,裝出不得不聽從的放肆樣子,然後用令人難以置信的冷靜態度對母親說,「那麼請允許我把波利娜打發走……」 她拉了鈴。 「我親愛的孩子,波利娜聽不見……」 「媽媽,」伯爵夫人一本正經地說,她的態度在她母親看來十分反常,「我應當……」她打住話頭,貼身女僕來了。 「波利娜,你親自到博德朗鋪子走一趟,問問為什麼我的帽子還沒有做好……」 她說完又坐了下來,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母親。侯爵夫人胸口發脹,眼睛發幹,她這時感受到的痛苦只有做母親的才能體會到。她向莫依娜說明她面臨的危險。但是,也許因為母親對德·旺德奈斯侯爵的兒子心存疑竇,使伯爵夫人感到不快,或許因為她正沉湎於某種令人難以理解的狂熱之中,這是缺乏經驗的年輕人所固有的,她趁母親停頓的機會,勉強帶笑地對她說:「媽媽,我本來還以為你只忌妒父親呢……」 聽了這句話,德·哀格勒蒙夫人閉上眼睛,垂下頭,輕輕歎了一口氣。她朝上空望了一眼,正象我們在生活中遇到嚴重危機的時刻,不由自主地會求助於上帝一樣;然後,她的目光移向女兒,眼睛裡充滿可怕的威嚴,同時也透著深深的痛苦。 「我的女兒,」她的聲音變得很厲害,「你對你母親冷酷無情的程度勝過你母親得罪過的那個男人①,也許你比上帝更無情。」 ①指德·哀格勒蒙先生。 德·哀格勒蒙夫人站起身,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發現女兒的眼中只有驚異的神情。她離開屋子,一直走到花園,這時她已精疲力竭了,她感到心臟一陣劇痛,便倒在一張長凳上。她的目光無意間掃見了沙路上男人踩過的新腳印,長統靴在那兒留下了清晰可辨的痕跡。毫無疑問,她的女兒完了,她這才明白莫依娜打發波利娜去辦事的動機。明白了這個令人痛苦的事實,隨之而來推想到最令人髮指的事情,她猜想德·旺德奈斯侯爵的兒子已經把莫依娜心中對母親的尊敬破壞掉了。於是她的痛苦加劇,昏暈過去,失去了知覺,仿佛睡著了一樣。年輕的伯爵夫人覺得母親竟這樣訓斥她,未免過於生硬,但心想晚上表示一下溫存或殷勤,也就可以和解了。她聽見花園裡有女人的喊聲,漫不經心地俯身向窗外一看,原來是還沒有出門的波利娜雙臂抱著侯爵夫人在喊救命。 「不要嚇著我女兒,」這是母親的最後一句話。 莫依娜看著人家把母親抬回,母親臉色蒼白,奄奄一息,呼吸困難,但卻舞動著雙臂,好象想掙扎或者想說話。莫依娜看到這情景嚇呆了,她跟在後面,默不作聲地幫著把母親安放在她床上,幫著脫下母親的衣服。她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過錯。在這關鍵的時刻,她才認識了自己的母親,但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了。她要求單獨跟母親待在一起,等房間裡沒有別人時,她拉著母親冰涼的手,痛哭流涕,這只手對她始終是愛護備至的啊。侯爵夫人被哭聲驚醒,還能看清她親愛的莫依娜,抽抽噎噎的哭聲簡直要撕裂已十分虛弱而且功能紊亂的心臟,侯爵夫人微笑著端詳自己的女兒。這微笑向不孝的女兒證明,母親的胸懷象大海一樣深廣,而在海底是可以隨時找到寬恕的。大家一聽侯爵夫人病倒了,馬上分頭騎馬去找醫生、外科大夫和德·哀格勒蒙夫人的孫兒們。年輕的侯爵夫人和她的孩子們跟醫生同時到達,加上僕從,人數眾多,濟濟一堂。人們緘默無言,焦慮不安。年輕的侯爵夫人聽不見任何動靜,上前輕扣房門。聽見敲門聲,莫依娜恍然從痛苦中蘇醒過來,猛力推開兩扇房門,驚恐地望著家裡這一大群人。神色的慌亂比語言更說明問題。看到她悔恨交加的模樣,大家啞然無聲。人們一眼就看見侯爵夫人僵硬的雙腳,痙攣地伸在床上。莫依娜倚著房門,瞧著她的親戚,聲音低沉地說:「我失去了母親。」 一八二八年——一八四四年於巴黎 [沈志明/譯]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