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三十歲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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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兩次相遇 從前拿破崙的一個傳令官,我們只稱他為侯爵或將軍,王政復辟時期發了跡。春暖花開的日子他來到凡爾賽①,住在位於教堂和蒙特勒伊門之間的一座鄉間別墅裡,這裡可直通聖克魯大街。他在王宮的職務不允許他離巴黎太遠。 ①此處與後面提到的冬天的夜晚、聖誕節有矛盾,是作者的一個疏忽。 這幢別墅是從前某個大貴人用於偷情的隱廬,有著寬闊的屬地。別墅處於花園的正中,左、右離城門邊的茅屋和蒙特勒伊最邊沿的房子一樣遠。這樣,這幢花園式住宅的主人在不太孤獨的情況下,離城不遠但又能享受清淨的樂趣。與這一點形成奇怪對比的是房子的正面和大門正好朝著道路,也許以前這條道很少有人經過。這個假設似乎站得住腳,如果我們想到這條道通向路易十五為德·羅曼小姐建造的雅致的別墅,如果我們想到如今遊客們在到達別墅之前可以看到好幾個地方有娛樂場,娛樂場室內的擺設和裝飾暴露出我們聰明的祖先的奢侈生活。儘管他們的放蕩受責難,他們尋找的卻是幽靜和神秘。 一個冬天的夜晚,侯爵、他的妻子和孩子們單獨呆在這幢僻靜的房子裡。他們的僕人告假去凡爾賽參加他們之中一個人的婚禮,剛好這天又是聖誕節,隆重的節日氣氛給他們在主人面前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藉口,他們便毫無顧忌地盡情作樂,比准假的時間多玩了一會兒。但是將軍素有嚴守信用的美名,所以到了回家的時間,偷閒者們雖然還在跳舞,心裡不無內疚。十一點剛打過,一個僕人都沒有回來。田野裡籠罩著一片寂靜,只不時聽到北風帶著哨音吹過黑壓壓的樹林,北風在房子周圍呼嘯,或猛烈地吹進狹長的走廊。嚴寒淨化了空氣,硬化了田地,凍結了石子路,一切都幹得發脆,這種現象往往使我們吃驚。一個遲歸的醉漢沉重的步伐,或一輛回巴黎的馬車聲,都顯得特別響亮,也比平時傳得更遠。 枯葉被突如其來的旋風卷得滿地飛舞,在庭院的石塊上發出瑟瑟聲,使寂靜的夜晚發出聲息。總之,這是一個嚴酷的冬夜,這樣的夜晚,往往從我們自私的心裡引出憐憫窮人或旅客的無用的哀歎,從而使我們特別依戀火爐。這時候,將軍一家人團聚在客廳裡,既不因僕人們不在感到不安,也不為無家可歸的人們擔憂,更不曾想到寒夜難眠的詩意。妻子和孩子們信任一個老兵的保護,陶醉在內心生活產生的快樂裡,沒有一句不合時宜的高談闊論,這時感情上不受拘束,親昵和坦率使言語生動、目光有神、遊戲活躍。 將軍坐在,或說得更確切一點,埋在壁爐旁一張又高又寬的安樂椅裡,爐火熊熊,發出灼人的熱氣,表明屋外非常寒冷。這位誠實的父親把頭靠在椅背上,略略傾斜著,他坐的姿態懶洋洋的,看得出他十分平靜,喜悅甜滋滋地湧上心頭。手臂軟綿綿地伸出在安樂椅的外面,好象已失去知覺一般,更顯出心情的舒暢。他端詳著最小的孩子,一個剛五歲的男孩。那孩子脫了一半衣服,不肯讓母親給他換睡衣。侯爵夫人有時揮動襯衣和睡帽嚇唬他,於是那孩子捂著繡花縐領,躲避睡衣睡帽。母親叫他的時候,他朝她笑,因為他看見母親因他的淘氣也在發笑。然後他又跟姐姐一起玩起來,他姐姐跟他一樣天真,卻比他更調皮,說話也比較清晰,父母聽不太清楚他們隱隱約約的談話和含含糊糊的意思。小莫依娜比他大兩歲,已經會用女性的媚態和不斷的笑聲來逗引弟弟,那笑聲好比不斷迸發的煙火,常常無緣無故地爆發。看到他們兩個在爐前打滾,毫無拘束地袒露著可愛的圓滾滾的身體和白淨細嫩的肌膚,看到他們黑色和金黃色鬈髮絞在一起,紅撲撲的臉龐互相廝磨,臉上笑容蕩漾,露出自然的酒窩兒,這時,一個父親,尤其是一個母親,是理解這些幼小的心靈的,在他們看來,這些心靈已經帶上了他們的特性,已經浸透了他們的感情。這兩個天使水汪汪的眼睛、紅潤的雙頰、白皙的膚色,使柔軟的織花地毯也失去了光彩。地毯成了他們嬉戲的舞臺,他們在上面跌偃摔打而毫無危險。母親坐在壁爐另一角的一張橢圓形雙人沙發上,面對著她的丈夫,周圍堆著散亂的衣服,手上拿著一隻紅鞋,姿態十分悠閒。她的表情略微有些嚴厲,不過被嘴唇上和藹的微笑沖淡了。她將近三十六歲①,因為五官罕見的端正,依然十分美貌,這時熱氣、亮光和幸福使她臉上煥發出神奇的光彩。她常常不看孩子們而睜著一雙溫柔的眼睛望著丈夫嚴肅的面孔,有時夫妻倆的目光相遇,便交換著無聲的喜悅和深沉的感想②。 ①由於前面已經提到的原因,朱麗的年齡又與前文不一致。朱麗結識旺德奈斯時已經三十歲,後又生了三個孩子,最小的已經五歲,因而按理此時應不止三十六歲。 ②這是《人間喜劇》中少有的幸福家庭場面,當巴爾札克寫這個短篇時,一點沒有想到德·哀格勒蒙先生和夫人,但後來修改時也很少改動。莫依娜是愛情的產物,阿貝爾是義務的產物。夫妻倆經歷了若干曲折之後,達到了巴爾札克在《婚姻生理學》第十四節中所稱道的家庭和睦。 將軍的臉色黝黑,寬闊而明朗的前額上垂著幾綹灰白的頭髮。他那閃閃發亮的藍眼睛射出堅毅的光芒,他那佈滿皺紋的乾枯的面頰上帶著英武的神采,這表明他付出了艱辛的努力才換得別在上衣飾孔上的紅色勳表。此刻他的兩個孩子天真的喜悅反映在他那蒼勁、剛強的臉上,使他的臉透出難以言傳的純樸、厚道。這個年老的軍事家輕而易舉地返老還童了。那些歷盡人世苦難終於承認暴力的可悲、弱者的可親的士兵不是都對兒童表現出疼愛嗎?較遠的地方有一張圓桌,由一排星光油燈照亮,明亮的光線使壁爐上的燭光顯得蒼白無力,桌前坐著一個十三歲的小夥子,正快速地翻閱一本大書。他弟弟妹妹的鬧聲一點都沒有使他分心,他的臉表露出青年人的好奇心。如果我們知道他念的是《一千零一夜》的迷人故事,看到他身穿中學生制服,那就能理解他為什麼如此聚精會神了。他端坐不動,帶著沉思的神態,一隻肘擱在桌子上,手托腦袋,雪白的手指插在褐色的頭髮裡。燈火垂直地瀉在他的臉上,而身體的其他部分卻是暗的,很象拉斐爾那一類色調暗淡的自畫像:畫家歪著腦袋全神貫注地沉思著未來。在這張桌子和侯爵夫人之間,一個頎長窈窕的姑娘在做活計,她坐在織毯機前,腦袋上下來回俯仰,精心梳理的烏髮反射出光亮。單憑愛倫娜一個人就可構成一個場景。她的美是一種罕見的健美。她的頭髮向上攏起,顯出一圈鮮明的線條,但因為頭髮太密,仍有幾綹不聽梳子的指揮,頑強地捲曲在後頸上面。整齊的濃眉在白皙明淨的前額上顯得很突出。人們甚至可以從她的上唇看出她頗有點膽量,因為在線條極為精美的希臘式鼻子下有一道淺淺的茶褐色。但是豐滿可愛的體型,面部其他部分的純樸表情,細嫩晶瑩的膚色,柔軟多情的嘴唇,完美的鵝蛋臉,特別是處女聖潔的眼神,使這個茁壯成長中的美人賦有女性的溫柔,迷人的端莊,這正是我們賦予和平天使和愛情天使的特性。不過,這個少女身上沒有任何脆弱的成分,她的心性溫和,體態柔美,靈魂剛強,面龐迷人。她模仿她的中學生弟弟靜靜地不出聲,好象沉浸在少女不可避免的遐想裡,這類遐想父親往往是猜不出的,甚至聰明的母親也難以捉摸,所以當一些變化無常的陰影從她臉上掠過時就象澄清的天空浮起薄薄的烏雲,很難看出是因為燈光晃動的關係呢,還是由內心的隱痛引起的。 夫妻倆這時已經完全忘記了這兩個大孩子。不過將軍詢問的目光多次掃視大孩子的靜默場面,這幅家庭畫面的前景中孩子們吵吵嚷嚷所表達的希望已經在置於中景的無聲場面裡完美地實現了。這些人物用難以覺察的漸變解釋了人生,構成一首生動的詩歌。客廳裡琳琅滿目的豪華裝飾,客廳裡的人物不同的神態,五顏六色的服裝,不同年齡的容貌,燈光下越發突出的不同的臉部輪廓,在人類生活的這些篇章裡給雕刻家、畫家、作家提供了瑰麗多彩的素材。最後,寂靜與嚴冬,孤獨與夜色給這個高尚而純樸的場景增添了莊嚴的氣息,這是大自然絕妙的功力。家庭生活這種神聖的時刻確有難以形容的魅力,也許是憧憬另一個美滿世界的結果吧。蒼天的光輝無疑照射到這種場面,作為人類一部分悲傷的補償,並叫人類接受現世的生活。宇宙好象在我們面前顯露出迷人的形狀,展現出自己偉大的思想規律,而社會生活也好象在用未來的前景為自己的規律辯護①。 ①巴爾札克認為家庭是整個社會的基礎,這是他的基本思想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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