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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我躲在大榆樹後面欣賞這個美妙的場面,如果我沒有發現若有所思、沉默寡言的小女孩臉上有一種和她年齡不相稱的深思的跡象,我多半不會注意到他們的秘密。當她母親和年輕人走過來挨近她時,她常常陰鬱地歪著頭,如同對弟弟一樣向他們偷偷瞟一眼,這是一種實在奇特的眼光。每當小男孩撒嬌想跟他們走在一起時,美麗的婦人或青年男子總是撫摸他的金黃鬈髮,親切地拍拍他細嫩的脖子或白色細布縐領,這時,眼圈略青的女孩臉上立即出現敏銳的反應、天真的惡意、粗野的目光簡直無法描述。無疑,這個奇怪的小女孩柔弱的容貌上有一種大人的激情。她不是在苦惱便是在思索。不過,對這些年華似錦的人們來說,究竟是什麼更為致命呢?是埋藏在胸中的痛苦呢,還是吞噬著剛誕生的心靈的早熟思想?一個母親也許知道吧。至於我,我認為最令人寒心的事莫過於看到孩子的額頭上呈現老人的思想,相比之下,貞女出言褻瀆神明還沒有這麼可怕。所以這個已經開始動腦筋的小女孩木訥的神情,她那少得出奇的動作,這一切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好奇地注視著她。憑著觀察家天生的想像力,我把她跟她的弟弟作了一番比較,企圖捕捉他們之間的關係和差別。女孩是深色頭髮,黑眼睛,健壯、早熟;小男孩是金黃頭髮,海綠色眼睛,體力單薄,兩人形成強烈的對比。姐姐大概有七、八歲,弟弟不到六歲。①他們的穿著打扮完全相同。可是仔細瞧一瞧,我便注意到他們的襯衣圓縐領有一點相當細微的差別,但這點細微的差別後來給我揭示了整整一段往事,同時給我揭曉將來發生的整個悲劇。確實算不了什麼,褐發小姑娘的圓縐領上只簡單繡上一圈折邊,而弟弟的圓縐領上卻鑲著漂亮的刺繡,這暴露了母親心中的一個秘密,一種無言的偏愛,孩子們能看透母親的心事,好象上帝的聖靈附在他們身上。金髮男孩無憂無慮,歡欣雀躍,長得象個小女孩,因為他的皮膚白皙細嫩,動作文雅,容貌溫柔,而姐姐儘管強壯,五官端正、面色紅潤,卻象一個病態的小男孩。她活潑的眼睛已失去孩子那種迷人的水汪汪的光彩,好似那種低三下四的人被心火燒幹的眼睛。總之,她的白皙缺少某種光澤,白裡帶青,恰是性格剛強的徵兆。他弟弟兩次來找她,用動人的神態和美麗的目光,用肯定會使沙爾萊②眉飛色舞的表情,把他玩的小喇叭遞給她:「喏,愛倫娜,你要嗎?」她卻每次都惡狠狠地瞪他一眼作為回答。小姑娘在無憂無慮的外表下顯得陰沉可怕,每當她弟弟走近她,她就顫抖,甚至馬上臉紅起來,但是看上去弟弟根本沒有察覺到姐姐情緒惡劣,他那純真的童心所表現出的無憂無慮、關心別人的神情和小姑娘臉上表現出來的成年人的老謀深算形成強烈的對比。在她身上已經籠罩了成人的陰影。

  ①由於本段原系獨立的短篇,人物的年齡與前文有矛盾。按前文愛倫娜生於一八一七年,朱麗與旺德奈斯相愛是在一八二五年以後,兩個孩子的年齡至少應相差八、九歲。

  ②尼古拉-圖桑·沙爾萊(1792—1845),法國當時的著名畫家,雕刻家。

  「媽媽,愛倫娜不願意玩,」小男孩高聲說,他抓住她母親和年輕男子在戈伯蘭橋上靜默無言的時機發出抱怨。

  「隨她去,夏爾①,你知道她老賭氣。」母親漫不經心地說道,接著很快地轉身和年輕人一起走了。這句話使愛倫娜難受得落淚,她偷偷吞下眼淚,向她弟弟望了一眼,眼光深沉,帶著難以理解的表情。她先不懷好意地朝弟弟站在上面的陡坡望望,然後瞅瞅別弗爾河,瞧瞧橋、風景和我。

  ①小男孩的名字。

  我怕被這一對快活的男女發現,因為我可能打擾他們的談話。我悄悄躲開,藏在一排接骨木形成的綠籬後面,樹葉把我擋得嚴嚴實實,誰也看不見。我悠然自得地在陡坡高處坐下,靜靜地觀望,時而欣賞變幻的美景,時而凝視孤僻的小姑娘;我把頭倚在接骨木上,正好和大路相平,所以透過樹叢的空隙或者根部我還能看見她。愛倫娜見不著我,顯得很不安,她的黑眼睛以一種難以形容的好看的眼光朝小徑的遠處、林木的後面到處找我。她為什麼對我發生興趣呢?這時小夏爾天真的朗朗笑聲在寧靜的空中迴響,猶如小鳥在歌唱。跟他一樣有金黃頭髮的英俊青年把他抱在懷裡顛來顛去,一邊親吻他,一邊說些沒頭沒尾、失去原意的話。我們對孩子親昵地說話時常常是這樣的。母親微笑著看他們鬧著玩,時不時輕輕說幾句話,大概都是肺腑之言,因為她的伴侶非常快樂地停了下來,用火一般熱情的藍眼睛瞧著她,神情癡迷。

  他們的聲音夾雜著男孩的聲音,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他們三個人都很可愛動人,在這美麗的風景裡,這美妙的場景使人感到一種難以想像的溫馨。一個美麗、白皙、含笑的婦人,一個愛情產生的男孩,一個青春煥發的男人,一片清澄的天空,總之,自然界的一切都那麼協調和諧,使人心曠神怡。我突然發現自己也在微笑,好象這種幸福是屬￿我的。英俊的青年聽到鐘鳴九下。他溫柔地吻了他的女伴之後,往回走向他的輕便雙輪馬車,這時車子已由一個老僕人駕著慢慢迎上來。他的女伴變得嚴肅起來,甚至有一點憂鬱。年輕人一邊聽那可愛的孩子天真幼稚的絮語,一邊最後親吻了他幾下。然後,年輕人上了車,婦人呆呆地聽著馬車滾動,望著林蔭大道的滾滾塵土,就在這時候,夏爾朝站在橋邊的姐姐跑來,我聽他用銀鈴般的聲音向她問道:「你為什麼不來向我的好朋友告別呀?」

  愛倫娜看見弟弟到了陡坡上,她朝他惡狠狠瞪了一眼,眼睛裡燃起一團火,其他任何孩子都沒有這樣可怕的目光,她憤怒地把他猛然一推。夏爾沿著陡坡滑下去,碰到了樹根,被猛烈地彈到岩壁鋒利的石塊上,他的前額撞破了,鮮血直淌,接著他滾進了污濁的河水。美麗的金髮腦袋紮進水裡,濺起無數褐色的水柱。我聽到了可憐的孩子的尖叫聲,但很快就被河水淹沒了,他撲通一聲重重地掉進水裡消失了,好似一塊石頭被投入水底。這事故象閃電一樣迅速。我忽地站起來,從一條小路跑下去。嚇呆了的愛倫娜發出令人心碎的嘶叫:

  「媽媽!媽媽!」母親已經來到,站在我身旁。她是象鳥一般地飛快跑來的。但母親的眼睛也好,我的眼睛也好,都無濟於事,我們認不出孩子淹沒的確切地點。黑浪在寬闊的河面上翻騰。別弗爾河床在這一帶有十尺深的污泥。孩子大概已死在裡面,救他是辦不到的了。這天是星期天,在這個時辰,一切都在休息。別弗爾河上沒有船隻,也沒有漁夫。我既找不到竿子來探測這段臭河,遠處也找不到一個人。我何必要向人講這場災禍呢?何必要洩露這個不幸的秘密呢?愛倫娜也許替她父親報了仇。她的妒忌或許是上帝的意旨。然而我望著她母親,心中不寒而慄。她的丈夫,她的永恆的審判官,將要對她進行何等可怕的審問呢?她的身邊始終拖著無法否認的證人。孩子的額頭和面色是透明和半透明的,謊言對孩子來說猶如一盞燈,照在他臉上,連眼睛都要紅的。這可憐的婦人還沒有慮及回到家裡會有怎樣的災難,她只顧向著別弗爾河水發呆。

  這樣一個事件在一個女人的生活中一定會引起可怕的反響,許多十分駭人的回聲時時驚擾著朱麗葉的愛情生活,這裡要講的就是其中的一次。

  兩、三年之後,一天晚飯後在德·旺德奈斯侯爵家裡,他當時正為父親服喪,有一件繼承的事要辦,所以邀請了一位公證人。這個公證人可不是斯特恩筆下的小公證人①,而是巴黎常見的那種又粗又胖的公證人,是值得尊重的人,這等人一板一眼地幹蠢事,重重踩著別人包藏起來的傷口,還要問別人為什麼叫苦連天。這種人一旦得知他們所幹的害人傻事的緣由,便說:「說真話,我事先可一點兒也不知道啊!」總而言之,這公證人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笨蛋,除了證書契約之外,對生活一竅不通。外交官有德·哀格勒蒙夫人在身旁。德·哀格勒蒙將軍沒有等飯吃完就彬彬有禮地退了席,帶著兩個孩子看戲去了,去大馬路的昂必居喜劇院或者快活劇院。儘管情節十分刺激,這種劇卻在巴黎被認為可以讓孩子們看而沒有危險,因為無辜者總以勝利告終。父親沒有吃飯後果點就走了,因為女兒和兒子一股勁地纏著他,催他在開幕前到達劇院。

  ①指斯特恩的小說《感傷旅行》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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