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三十歲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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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夫人當時受這種痛苦所折磨,久久不為外人所知,因為世間的一切都譴責這種痛苦;然而情感卻加以撫慰,一個真正的女人的良心卻為之辯解。這種痛苦好比天生發育不健全的孩子們的痛苦,他們的痛苦要比天資優良的孩子們的痛苦更使母親們心疼。也許從來沒有一種毀滅我們身外一切生命的可怕災難,其猛烈、其徹底、其殘酷,可與侯爵夫人遭遇的災難相比,而殘酷的程度由於侯爵夫人所處的環境更為加劇了。一個她所愛戀的男人,年輕、厚道,因為服從社會的法律從未對她有過什麼欲求,而今為了替她挽救社會所謂的女人的名譽而死去了。她能對誰講:我痛苦啊!她的眼淚很可能觸怒她的丈夫,而丈夫正是災難的緣由;法律和風俗都不允許她嗚咽;女友聽了可能會幸災樂禍,男人聽了可能會心懷鬼胎。不行,可憐的苦命人只能在荒無人煙的地方痛哭,在那裡飲恨忍苦,或被痛苦所吞沒,在那裡死去或扼殺她自身的某種東西,也許是她的良心。幾天來,她雙眼凝望著平板單調的遠景,恰如她未來的生活:無所追求,無所希望,一片淒涼荒漠的景象在她面前一覽無餘,不斷撕裂著她的心。霧濛濛的早晨,陰沉沉的天空,微弱的光線,低垂的烏雲,這一切都跟她精神上的病痛非常協調,她的心不痛苦了,談不上更加消沉,也談不上稍見好轉,不,她那純真、活潑的天性因極度痛苦的緩慢侵蝕而僵化了。因為她心無目標,僵化的心令她痛苦,她也為僵化的心而痛苦。象這樣痛苦下去,難道不是陷入利己主義了嗎?可怕的念頭湧上她的心頭,損害了她的道德心。她真心誠意進行反省,發現了自己的雙重性:她身上有理智的一面,也有感情用事的一面;有深受痛苦的一面,也有不願再痛苦的一面。她追溯童年的歡樂,而歲月蹉跎的童年並沒有給她留下幸福的印象,倒是清晰的回憶在腦海裡接踵而至,好象專誠向她表明順應世風的婚姻實際上是不幸的,一定令人失望。她年輕時的貞潔,她所壓抑的快樂以及她為社會所作的犧牲,這一切的一切有什麼用處呢?儘管她身上的一切都在表達愛情、等待愛情,她自問她和諧的舉止、動人的微笑、綽約的丰姿還有什麼意義?她不再希望自己鮮妍誘人,正如人們不喜歡重複無目的的聲音。連她的美貌都好似一件無用之物使她無法忍受。她恐懼地覺察到從今以後她不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了。她內心的自我,不是已經無力品嘗使生活充滿樂趣的新鮮感受了嗎?以後她的大部分感覺將隨生隨滅,很多從前會使她激動萬分的感覺,往後再也打動不了她啦。繼身體上的童年之後產生心靈上的童年,而心靈上的童年已經被她的情人帶到墳墓裡去了。儘管就欲望而言她的青春猶在,但對賦予生活中的一切以價值和樂趣的心靈來說,青春已不復存在了。她身上不是已經深深打上了憂傷和懷疑的烙印,激情剛剛爆發,剛剛顯示出活力就被壓制下去了嗎?因為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使她重新獲得她曾夢寐以求的幸福,那種想像得如此完美的幸福。她第一次灑落的真正的淚水,澆滅了第一次點燃她心田的聖火,她將因未能實現她可能實現的事而悔恨終生。由於想到這一點,每當歡樂重新出現,心中的苦味便油然而生,使她厭煩得轉過臉去。她對人生的看法猶如即將離世的老人,儘管她覺得自己年輕,但是沒有歡樂的日子沉重地壓在她的心頭,把她的心碾碎,使她未老先衰。她絕望地仰問蒼天,她失去曾經幫助她活下去的愛情能否得到什麼補償。她尋思,在她如此貞潔、如此單純的戀愛過程中是否思想比行動更有罪。她樂於認為自己有罪,這樣就等於觸犯社會,就可以緩解不曾跟她所哀悼的人完全結合的遺恨。如果兩個人完全結合了,活著的人痛苦就會減輕,因為他相信自己已經完整地享受到幸福,已經完整地給人以幸福,確信自己身上已經烙有死去的那個人的印記。她心裡很壓抑,就象女演員沒有演上她的角色:這種痛苦刺激著她的全部神經,打擊了她的心臟和大腦。 如果女子天性中最隱秘的願望受到傷害的話,那麼虛榮心受到的挫傷會不亞於導致自我犧牲的善心。再者,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翻來覆去地剖析我們的社會、精神和物質幾方面的生活,在這過程中她的心弦鬆弛下來了,在種種矛盾的思想中她沒有能夠抓住任何東西。每當大霧彌漫的時候,她打開窗戶,頭腦空空地呆在窗口,機械地呼吸著空中飄浮的泥土氣息,呆呆地站著不動,看上去好象發癡,因為痛苦引起的耳鳴使她既聽不見萬籟的和聲,也聽不見思想的魅人旋律。 一天,時近中午,天空已放晴,她的女僕不經吩咐徑直進屋來對她說:「本堂神甫先生已經第四次來拜見侯爵夫人,他今天一再堅持,非見不行,我們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好。」 「他大概想為鎮裡的窮人要點錢,去拿二十五個路易,替我給他送去。」 「夫人,」女僕過了一會兒回來說,「本堂神甫先生不要錢,他想跟您說話。」 「那麼讓他來吧!」侯爵夫人回答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做了一個生氣的手勢,預示著對神甫的接待將是難堪的,毫無疑問,她將直截了當,三言兩語把他打發走,免得他糾纏。 侯爵夫人從小失去母親,她的教育自然受到大革命時期法國破除宗教束縛的放任主義的影響。虔誠是女人的德行,只在婦女們之間傳授、繼承,而侯爵夫人從小接受的卻是她父親推崇的十八世紀哲學信仰。她沒有參加過任何宗教儀式,對她來說,一個神甫就是一個公務員,而且認為這類公務員的用處大可懷疑。在她目前的處境下,宗教的聲音只能加重她的病痛。再說她根本不相信鄉村教士和他們的說教,所以她決定讓來訪的教士安分一些,說話當然不要尖刻,以富人的方式行個善,把他打發走算了。教士來了,他的外貌沒有改變侯爵夫人的想法。她眼見進來一個大腹便便的矮胖子,紅臉膛,已經上了歲數,滿臉皺紋,裝出笑容可掬的樣子,結果似笑非笑。光禿的腦門上橫跨著許多很深的皺褶,腦殼象一個鋥亮的圓球安放在臉上,使他的臉顯得很小,後腦上有幾根白髮,朝雙耳反梳過來。不過,這神甫的相貌倒是一個天生的樂天派。厚厚的嘴唇,微翹的鼻子,重疊的下巴,顯示出隨和的性格。侯爵夫人首先只注意這些基本特徵,但神甫一開口講話,她就對他柔和的聲音產生了好感,於是較仔細地看了看他,注意到他灰白的眉毛下一雙哭泣過的眼睛,從側面看過去,面頰的輪廓使他的頭部帶有一種莊嚴的痛苦表情,侯爵夫人從這位本堂神甫身上發現了男子漢的氣息。 「侯爵夫人,富人只在他們痛苦的時候才屬我們。一個年輕、美貌、富貴的已婚女子,如果不是為失去子女或父母而悲傷,那麼她的痛苦我們是猜測得出來的,她的哀痛只能由宗教來減輕。您的靈魂遇到了危險,夫人。現在我不是跟您講等待著我們大家的另一個世界的生活!不,我不是在佈道。但我有責任向您指明您的社會生活的前途,對不對?請您原諒老人的冒昧,但打擾您的目的是為了您的幸福。」 「幸福,先生,幸福已經跟我無緣了。我很快就將屬您的了,您說得對,不過是永遠屬您的了。」 「不,夫人,您不會因痛苦而死去,儘管痛苦使您難受,儘管痛苦籠罩您的眉宇。如果您本該死於悲痛的話,您就不會來聖朗日了。我們很少因為悔恨而死,多半是因為希望破滅而死。我見過更加難忍的、更加可怕的痛苦,但並沒有致人以死命。」 侯爵夫人顯出不信的樣子。 「夫人,我這個人受過大苦大難,相比之下,您就會覺得您的痛苦輕微了。」 也許因為長期的離群索居開始使她感到窒息,也許因為她樂於向一位朋友的心傾吐苦衷,她以詢問的神態瞧著教士,她的心情教士一望便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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