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三十歲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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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暗暗責怪自己不善於或不能夠分享他的快樂?有時你甚至會想合法的愛情比非法的情欲更難以忍受?」 「哦,正是這樣,」她說著哭了起來,「您什麼都猜透了,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問題。我的感覺已經麻木了,我腦子空空的,總之,我的生活困難重重。我的心靈被一種莫名的恐懼壓抑著,害得我感情遲鈍,整天昏昏沉沉。我想抱怨,可是張不開嘴,我有痛苦,可是沒有語言來表達。但是我痛苦,看到我所討厭的事維克托卻以為是快樂,我又痛苦,又羞愧。」 「盡說些小孩子的傻話,別糊塗了!」姑母嚷道,她枯乾的臉上突然眉開眼笑,反映出她青年時代的歡樂。 「您,您也笑話我啊!」年輕女子失望地說。 「我是過來人嘛,」侯爵夫人趕緊接著說,「現在維克托把你一個人留下,你不是又變成姑娘啦?安安靜靜的,沒有快樂,但也沒有痛苦,不是嗎?」 朱麗睜大了眼睛,莫名其妙。 「總而言之,我的天使,你很愛維克托,不是嗎?但是你更願意成為他的妹妹,而不是他的妻子,總括一句話,你的婚姻不順當。」 「是的,正是這樣,姑母,但有什麼可樂的呢?」 「噢,你說得對,我可憐的孩子,這一切確實沒有什麼可樂的。要是我不保護你,要是我的老經驗不能識別引起你憂傷的純潔無邪的原因,那麼你將來恐怕會有更多的不幸。我侄兒不配得到幸福,這個傻蛋!在敬愛的路易十五的朝代,象你這樣處境的年輕女子早就懲罰她丈夫地道的大兵作風了。 自私的傢伙!那個暴君手下的軍人統統都是愚昧的壞蛋,他們把粗暴當作殷勤,他們不懂得愛情,更不瞭解女人;他們以為第二天要去送死就可以在頭天晚上對我們不敬重、不體貼。從前的人既懂得愛也懂得死,處處恰如其分。我的侄媳兒,我來教你。你們之間可悲的不和是必然的,可能導致你們互相憎恨,導致你們提出離婚,如果你不會在絕望之前就歸天的話,我一定結束你們之間這種狀態。」 聽了姑母的這番話,朱麗不禁驚得目瞪口呆,她對其中的道理並沒有理解,卻從中獲得了一種預感。她惶惑地從飽經世事的親戚嘴裡聽到了父親對維克托所作的判斷,只不過說得婉轉一些罷了。她也許對自己的前途產生了強烈的直覺,感覺到她將遭到沉重的不幸,於是痛哭起來,撲到老太太懷裡,說道:「您就當我的母親吧!」姑母沒有哭,因為大革命已使舊王朝的婦女眼淚流幹了。往昔的愛情、後來的恐怖統治已使她們習慣於最令人心碎的劇變,因此她們在生命危急的關頭能保持冷靜而莊重的舉止,真摯而不外露的熱情,並一直恪守宮廷禮儀和貴族風範,現代的新風尚對此一概否定是大錯特錯的。老寡婦把少婦抱在懷裡,溫柔、疼愛地吻她的前額,這個動作往往出自這類婦女的風度和習慣,而不是出於內心。她甜言蜜語哄著侄媳,答應確保她將來幸福,發誓永遠愛她,對她愛撫備至,一邊幫她上床睡下,好象她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好象心愛的女兒的希望和憂愁就是她自己的希望和憂愁。她從侄媳的身上看到自己年輕時的影子,想到自己當時多麼漂亮而又無知。伯爵夫人入睡了,很高興得到了一個朋友,一個母親,從此她有人訴說衷腸了。第二天上午,姑母和侄媳互相親吻時,兩人真摯熱情,心心相印,證明她倆感情上進了一步,更加協調一致了。這時她們聽見馬蹄聲,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看見那個年輕的英國人按照他的習慣慢慢經過窗下。看上去他對這兩個孤單的婦人的生活作過一番研究,每當她們吃午飯或晚飯的時刻,他必定經過這兒,他的馬不需要主人提醒,就自動放慢腳步。在經過餐廳的兩扇窗戶時,亞瑟向裡面投以憂鬱的目光。伯爵夫人多半不理會,因為她根本不注意,但侯爵夫人已養成那種無聊的好奇心理,喜歡捉摸種種微不足道的小事,用以活躍外省的生活,這種好奇心理,高貴的人們也在所難免,因此她對英國人默默表示的羞怯而認真的愛情很感興趣。她已經習慣於每天在這個時候看到英國人投來的目光,每當亞瑟經過時,她總想出點新詞兒來和侄媳打趣。兩位婦人坐下吃飯時不約而同瞧見這個不列顛群島的臣民,朱麗和亞瑟的眼光這一次正好相遇,這種感情上的巧合使少婦臉紅了,英國人立即催馬疾馳而去。 「夫人,該怎麼辦呢?」朱麗對她姑母說,「人家若看見這個英國人老走過這裡,一定以為我……」 「是的,」姑母打斷她的話。 「那麼,我能不能告訴他別這樣散步呢?」 「莫非向他暗示他已構成一種危險?再說你能阻止一個人隨意走動嗎?明天我們不在這間屋裡吃飯好了,年輕的紳士看不見我們就不會再在窗戶外面向你求愛。親愛的孩子,一個懂得上流社會規矩的女子就是這樣行事的。」 朱麗的不幸接踵而至。兩位婦人剛吃完飯,維克托的隨身僕從突然來到。他從布爾日縱馬飛馳,繞道而來,給伯爵夫人送來她丈夫的一封信。維克托離開了皇帝,他通知妻子帝政已崩潰、巴黎已失陷、法國各地紛紛倒向波旁王室。但是他不知如何混進圖爾,所以請她火速到奧爾良會他,他希望在奧爾良為她搞到通行證。僕人是個舊軍人,由他護送朱麗從圖爾到奧爾良,這條路維克托認為還是暢通的。① ①此處作者自相矛盾:維克托不知如何混進圖爾,但他能夠到達奧爾良,並以為奧爾良到圖爾的道路是暢通的。 「夫人,請您抓緊時間,」僕人說道,「普魯士人、奧地利人和英國人將在布盧瓦或奧爾良會師……」 少婦在幾個小時之內準備停當,坐上姑母借給她的一輛旅行馬車出發了。 「為什麼您不跟我們一塊去巴黎?」她一面說,一面吻別姑母,「現在波旁王室返駕了,您可以在那裡找到……」 「即使沒有這次出乎意料的返駕,我也會去巴黎的,可憐的孩子,因為我的勸導無論對維克托還是對你都太不可缺少了,所以我一定想方設法去巴黎找你們。」 朱麗在女僕和老兵的陪伴下動身了,老兵騎馬跟在車旁,保護女主人的安全。入夜,朱麗不安地聽見後面有一輛車從昂布瓦斯一直跟著她,到達布盧瓦的前一個驛站時,她湊到車門前看看她的旅伴到底是誰。借著月光,她認出是亞瑟,他站在離開她三步的地方,眼睛盯著她的車子。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伯爵夫人趕緊縮回車內,害怕得心怦怦直跳。如同大多數清白無辜又沒有經驗的少婦一樣,她認為不自覺地引起一個男人的愛情是一種過失。她本能地感到恐怖,這也許是在如此膽大妄為的行動面前感到軟弱無力的結果。男人有一種非常強有力的武器,那就是擅自佔有一個女人的可怕力量,而女人的想像生來就是多變的,所以男人的追求對她是一種威脅或者是一種侮辱。伯爵夫人想起了她姑母的勸導,決定在旅途中呆在驛車裡不出來。但是每到一站,她總聽到英國人在兩輛車的周圍走動。而且一路上,他那輛四輪馬車令人心煩意亂的聲響無休止地傳進朱麗的耳朵。少婦轉念一想,一旦和丈夫會面,維克托就會保護她不受這份莫名其妙的罪了。 「但要是這個年輕人根本不是因為愛我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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