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三十歲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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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很好看吧?」朱麗微笑著問。 「當心點。」軍官喊道。他攔腰抱住朱麗,有力而迅速地把她舉到一根廊柱旁邊。 要不是他眼明手快把她抱開,他這位好奇的親戚就會被一匹白馬的臀部碰傷:白馬配著綠色和金色絲絨的馬鞍,拿破崙的馬穆魯克①馬夫牽住韁繩。那馬幾乎退到了拱廊下,前面十步遠的地方排列著跟隨皇上的高級將領的馬匹。年輕人把父女倆安置在右邊第一個界石的人群前面,點頭示意站在兩旁的兩個老兵照應他們。隨後,軍官轉身向皇宮走去,剛才白馬後退時他臉上的倉皇神色消失了。此刻浮現出幸福和愉快的表情;朱麗方才神秘地握了握他的手,也許是感謝他的小殷勤,也許是想告訴他:「我終於見到你啦!」她還微微頷首來回答軍官急忙離開之前向她和她父親的致意。老人剛才好象故意讓兩個年輕人呆在一塊,退到女兒身後不遠的地方,他神情嚴肅,偷偷地觀察她,卻裝作聚精會神地觀看場上的盛況,竭力不讓她覺察到他在留神她的舉動。當朱麗向她父親投去小學生害怕老師的膽怯目光時,老人甚至和顏悅色地對她微微一笑,但是他那敏銳的目光,一直跟隨軍官到拱廊下,這霎時間發生的事情中的任何細節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①馬穆魯克,原系埃及蘇丹的騎兵衛隊,被拿破崙征服後編入帝國騎兵隊。 「多壯觀啊!」朱麗緊捏著父親的手低聲說道。 此刻閱兵場上壯麗的景象使千千萬萬觀眾齊聲歡呼,一張張驚歎不已的面孔仿佛如癡如醉。另外一側觀眾和父女倆這邊的人群一樣擁擠,他們在閱兵場柵欄外窄狹的石子路上,與皇宮平行地一字排開。婦女們絢麗多彩的服裝把巨大的長方形杜伊勒裡和新近安置的柵欄點綴得花團錦簇。廣闊的場地上站滿了等待檢閱的老近衛軍團,他們面對皇宮,組成十排莊嚴的藍色線條。柵欄外面的閱兵場上,平行站立著好幾個步兵團和騎兵團,準備列隊穿過凱旋門。凱旋門位於鐵柵欄的正中,當時還能見到門頂上雄姿勃勃的威尼斯馬①。軍樂隊在盧浮宮的廊下,樂隊前面是值勤的波蘭槍騎兵。正方形沙地大部分空著,像是為肅靜的部隊預備的大顯身手的沙場。 隊形按軍事藝術排列得整齊對稱,數以萬計的三棱形刺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風兒吹拂士兵的羽飾,好似疾風掠過森林,樹梢起伏,蕩起萬頃波濤。這些默默無聲、服裝鮮明、久經征戰的部隊,由於軍服、裝飾、武器和佩帶各不相同,看上去五光十色。這幅巨大的畫面是激戰前戰場的縮影,在巍峨莊嚴的宮殿環繞下,連同其全部裝飾和奇特的變化,顯得詩意盎然。軍隊士兵們好似在效法四周的建築,所有的部隊都巋然不動。觀眾不由自主地把這些人牆與這些石牆相比較。春天的陽光傾注在昨天才落成的白牆②和百年老牆上,照亮了無數張黝黑的臉,每一張臉都記錄著昔日的槍林彈雨,每一張臉又都在緊張地注視著未來的刀光劍影。這些英雄的部隊前面只有各團團長走來走去。 ①閱兵場的凱旋門奉拿破崙之命於一八〇八年建成,兩側有柵欄,豎有拿破崙從威尼斯聖馬克教堂掠奪來的青銅四馬二輪戰車。一八一五年王政復辟時期,戰車歸還威尼斯,另換一仿製品留存至今。 ②拿破崙下令沿現在的裡沃利街建造北走廊,但當時只建起一部分,到拿破崙三世時才竣工。 在交織著銀白、蔚藍、紫紅和金黃色的部隊後面,好奇的觀眾可以瞥見六個不知疲倦的波蘭騎兵長槍上的三色旗,槍騎兵好象在田野邊看守羊群的牧羊狗,在部隊和觀眾之間游來晃去,阻止觀眾侵入劃分給他們的皇宮鐵柵欄旁的小空地。除了這些動靜以外,人們簡直以為到了森林睡美人的寢宮。春風吹拂士兵帽上的長纓,越發襯托出士兵們凝神屏息的神情,人群中偶爾發出的輕聲細語更突出了氣氛的寧靜。只不過有時響起「中國帽」①的聲音,或無意中碰擊出的鼓聲以及從皇宮反射過來的回聲。這些輕輕的聲響猶如預告暴風雨的遠方雷鳴。一種難以名狀的熱情在等候的人群中升漲。法國即將向拿破崙告別,在這激戰的前夕,連最普通的公民也預感到征途艱險。這次戰役關係到法蘭西帝國的生死存亡,這個思想好象激勵了百姓和軍人,他們擁擠在飄揚著拿破崙雄鷹戰旗、翱翔著拿破崙神武精神的宮苑裡,全都鴉雀無聲。這些士兵是法國的希望,是法國最後的一滴血,觀眾因此對他們懷著一種不安的關切。對大部分觀眾和軍人來說,他們之間的告別也許就是永別。但所有人的心裡,即使最敵視皇帝的人,都在祈禱蒼天,熱誠祝願祖國的勝利。對歐洲與法國之間的角逐厭倦不堪的人們在經過凱旋門的時候,個個都捐棄嫌怨,因為他們明白,大難當前,拿破崙便是整個法國。皇宮的鐘樓鳴報十二點半,人群中的一切響動都停止了,寂靜得連孩子的語聲都能聽清楚。老人和他女兒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這時,從回聲響亮的皇宮柱廊裡傳來一陣馬刺和刀劍的丁當聲。 ①即山鈴笠,是一種懸滿小鈴的銅制傘形樂器,這種軍樂器很快就過時不用了。 一個矮胖的人兒突然出現了。他身穿綠色軍服和白色馬褲,腳踏馬靴,頭戴一頂跟他本人一樣聲震四海的三角帽;榮譽勳位勳章的紅綬帶在他胸前飄動,一把小巧的佩劍掛在腰間。廣場所有人的目光從各個角落同時集中到他身上。霎時間,鼓聲震天,向他表示敬意;兩個樂隊同時奏鳴,所有的樂器,從最纖細的長笛到最響亮的銅鼓,一起奏出一首雄赳赳氣昂昂的樂曲。聽到這戰鬥的召喚,人心振奮,旗幟漫捲,閱兵場上的士兵從第一排到最後一排整齊劃一地依次舉槍,口令如回音似的一排一排傳遞。萬眾齊聲歡呼:「皇帝萬歲!」 頃刻間,萬物顫抖,地動山搖,宇宙震撼。拿破崙翻身上馬,這一動作振奮了寂靜無聲的人群,樂曲聲更加嘹亮,鷹旗和旌旗迎風招展,所有的臉盤都神采飛揚。古老的宮殿走廊的高牆仿佛也在高呼:「皇帝萬歲!」這不是人間的景象,簡直是魔法幻影、天神顯靈,或說得更正確一點,這是曇花一現的統治、轉瞬即逝的奇觀。那麼多人為之傾慕、激動、獻身、祈禱,連太陽都為之驅散天上的浮雲的這個人騎在馬上,三步以外跟隨著身穿金光閃爍的軍服的衛隊,左邊是大元帥,右邊是值勤元帥。這個人激起了如此巨大的感情衝動,而他臉上卻沒有絲毫激動的表情。 「啊,我的上帝,是的,無論在瓦格拉姆的硝煙炮火裡,還是在莫斯科的遍野屍體旁,他呀,他總是那麼泰然自若。」 這句話是站在朱麗旁邊的士兵對許多人的詢問所作的回答。少女對著這張面孔凝神注視了一會兒:沉著的表情顯示出他有穩如泰山的力量。皇帝注意到了德·沙蒂約內小姐①,轉身向迪羅克說了一句簡短的話,大元帥聽後微微一笑。檢閱開始了。如果說少女剛才一直在注意看拿破崙毫無表情的面孔和藍色、綠色、紅色的隊列,那麼這時她在這些老兵迅速而整齊的操練中,幾乎一心一意在注視一個年輕軍官,他騎馬馳騁在運動著的列隊之間,最後又精神抖擻地回到以衣冠簡樸的拿破崙為首的一群要人之中。這軍官騎一匹黑色駿馬,穿一身漂亮的皇帝傳令官的天藍色制服,在這色彩斑斕的隊伍中顯得十分突出。陽光下,他的繡飾閃閃發亮,狹長軍帽的羽飾熒熒耀眼,觀眾真會把他比作一團磷火,比作一個無蹤無影的靈魂,奉皇上之命在調動著和指揮著這些軍隊。 ①即朱麗,未來的德·哀格勒蒙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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