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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倒也是,」飛毛腿說,「你還可以說,你看,連蘋果酒都擺上了。可是,沖著這些狗日的樹叢子,我可沒有心思喝酒。我好象老是看見拉羅斯和老旗①滾到山溝裡。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可憐的拉羅斯那根辮子,甩搭甩搭就象大門上的鐵錘。」

  「飛毛腿,我的好朋友,當兵的可不能這樣富於想像。你應該到國家學院②去編歌子。」

  ①指被土行者打死的兩個偵察兵。

  ②指的是國家音樂學院或者國家歌劇院。

  「就算我太富於想像吧,」飛毛腿反唇相譏,「你呢,卻太缺乏想像了,看來一時半會兒還當不上執政。」

  士兵們哄堂大笑,兩人的爭論就此宣告結束,因為開心鑰匙從他的子彈盒裡已經找不到可以回擊對手的子彈了。

  「去轉一轉吧?我到右邊去搜。」飛毛腿對他說。

  「行,我去搜左邊。」他回答,「不過,等一等!我得先喝他一杯蘋果酒,嗓子發粘,粘得就和於洛漂亮帽子外麵包的那塊上膠的綢子差不多。」

  花園左邊這一片,開心鑰匙沒有立刻去搜,卻偏偏就是弗朗西娜發現有人活動的那段潛伏殺機的河岸。戰爭中一切都有偶然性。吉拉爾走進客廳,一面向客廳裡的人敬禮致意,一面用敏銳的目光把所有的人都掃視了一番,心裡重又壓上了十分沉重的疑團。突然,他走到德·韋納伊小姐身邊,低低地說:「我認為您應該立刻離開這裡,我們在這裡很不安全。」

  「在我家裡您還有什麼可怕的?」她笑著問,「待在這裡比在馬延市安全多了。」

  女人為自己的情人擔保總是這樣斬釘截鐵,兩個軍官於是放寬了心。這時,客人們已經在陸陸續續地往餐廳裡走,儘管從三言兩語的談話中可以知道有一個重要的客人尚未到達。餐宴開始時照例有一陣沉寂,德·韋納伊小姐便利用這段時間仔細琢磨一下現時形勢下的這次奇怪的集會。其實,由於她如同一般婦女一樣,習慣於把一切都當兒戲,在一生最關鍵的行動中往往表現出無知,她竟不知道自己在某種意義上是這次集會的原因。突然,她被一個事實震動了。兩個共和軍軍官的面容威風凜凜,在場上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氣勢。

  他們的長髮從鬢角往後攏,在頸後紮成一條很粗的髮辮,前額上印出的線條使年輕的面龐顯得又純潔,又高尚。藍軍裝已經磨舊,紅飾杠也已經破損,這一切,包括因為行軍過多而挪到後面的肩章——這一點說明全軍上下甚至包括高級將領在內都沒有披風——也在內,都使這兩名軍人在周圍的人中間顯得出類拔萃。「呀!這就是我們的民族,就是自由。」她在心裡說。她把目光移向保王黨:「這邊是獨夫、國王、特權。」

  她望著麥爾勒的面龐,油然而生敬意。這個快樂的軍人和世上關於法蘭西士兵的觀念多麼相符,他們在槍林彈雨中也用口哨吹著歌曲,看到同伴倒下還不忘講一句俏皮話。吉拉爾正襟危坐,神情嚴竣而冷靜,顯示出他有一顆真正的共和黨人的心,在現時法國的軍隊裡,到處可以見到這樣的心,模糊但卻十分高尚的獻身精神使法國軍隊具有了前所未有的力量。「這一位屬￿我們那些目光遠大的有識之士。」她暗想,「他們控制著今天,靠這一點,他們毀滅了昨天,卻迎來了明天……」這個思想叫她心裡頓生愁雲,因為它與她的情郎不相干。因此,她轉過臉望著侯爵,想借另外一種崇拜來報復她已經有些仇視的共和國。他身邊的人膽大狂熱,深謀遠慮,足可以同節節勝利的共和國一決雌雄。他們的願望是讓王朝死灰復燃,讓宗教復興,讓流亡的親王和種種特權捲土重來。

  「這一位,」她暗想,「並不比那一位遜色,因為,他高踞廢墟之上,用過去來創造未來。」她的腦子浮想聯翩,在新舊之間無所適從。她的良知對她喊叫,此人是為獨夫戰鬥,那人卻是為祖國戰鬥,可是,別人通過理智認識到的,她卻通過感情認識到了,這就是君主即國家。

  客廳裡響起一個男人的腳步聲,侯爵站起來去迎接。他發現來者正是他們期待的客人。客人看見高朋滿座大吃一驚,剛想張口說話,勒·加爾背著共和軍軍官擺擺手,叫他不要吭聲,且在席上就座。兩個軍官察看著客人們的神情,剛到的時候產生的疑團又浮上心來。居丹神甫的教服和舒昂黨人古怪的裝束喚起了他們的警覺,他們加倍留神,發覺客人們的舉止和他們的談吐形成有趣的對比。有幾個人越是招搖地發表共和言論,另外幾個人的貴族氣派就越是明顯。他們注意到侯爵和客人交換眼色,聽到幾句說漏了嘴的雙關語,特別是他們看到了有幾個客人脖子上圍著假鬍子套,雖然有領帶,卻沒有完全遮住,兩個軍官終於悟出了真相,同時為之一震。他們同時看了對方一眼,借目光說出了自己的心思,因為杜·加夫人很聰明地坐在他們中間,他們就只好拿眼睛來說話。以處境而論,他們必須要見機行事,他們弄不清楚的是他們能夠控制古堡,還是已經中了人家的圈套;在這無法解釋的事變中,德·韋納伊小姐是受騙還是同謀;然而,還沒等他們明白整個事變的嚴重性,一個突如其來的情況就使危險的局面急轉直下。剛來的客人是這樣一類人,他們上下長得一般粗,臉色油光紅潤,走起路來身體向後傾,走到哪兒都好象一陣風,自認為無論是誰對他們都要多瞧上幾眼。這個人儘管出身高貴,卻已經視生活如玩笑,問題在於如何從中多撈點好處。不過,他雖然自命不凡,卻也顯得和善,有禮,聰明,完全是那種在宮中受過教育,然後又回到自己領地的紳士派頭,他們到死也不願相信,在自己的領地上待上二十年,人早已變得遲鈍了。這種人從來不知進退,臉皮又極厚,總能夠泰然自若;賣弄小聰明,講出來的卻是大蠢話;不識好人心,還費盡心機去提防;花盡力氣卻為的是自投羅網。他拿刀叉一陣揮舞——足見其脾胃之佳,把因遲到而失去的時間補了回來,然後才抬起眼睛去望桌上其他的人。他看見兩個軍官,越發驚奇了。他用眼光去詢問杜·加夫人,杜·加夫人一言不發,只是用手指了指德·韋納伊小姐。他發現了座上的這個美人。

  這時德·韋納伊小姐端莊的容貌已經把杜·加夫人一上來在客人們心中掀起的感情平息下去,這個粗壯的陌生人卻露出放肆的、帶著譏諷的微笑,就好象藏了一大段下流故事。他俯身湊近鄰座的耳朵,說了兩三句話,這幾句話從這只耳朵傳到那只耳朵,從這張嘴巴傳到那張嘴巴,只瞞著兩個軍官和瑪麗,最後傳到了那個人的耳朵裡,他的心好象被這幾句話擊碎了。旺代党和舒昂党的首領們把目光都轉過來,懷著冷酷的好奇心望著德·蒙托朗侯爵。杜·加夫人的目光從侯爵身上移到德·韋納伊小姐身上,眼睛裡閃爍出快樂的光芒。兩個軍官互相看了看,等待著這奇怪場面的結果。這當兒,所有人手裡抓著的叉子霎時間都停下來,大廳裡鴉雀無聲,全部的目光都集中到勒·加爾身上。一陣狂暴的怒火直往上湧,使他那張血色鮮麗的臉頓時變得蠟黃。

  年輕的首領掉過臉望著這幾句毒蛇般的話源出其口的那個客人,用一種半死不活的聲音問:「事關我的靈魂,伯爵,這是真的嗎?」

  「我以我的名譽發誓。」伯爵莊嚴地點點頭。

  侯爵的眼睛垂下去,但是立刻又抬起來,目光轉向德·韋納伊小姐,她一直注意著這場衝突,這時候撞上了侯爵充滿殺機的目光。

  他用低沉的聲音說:「哪怕丟了性命,我也要立刻報復。」

  杜·加夫人從他嘴唇的動作上明白了他的話,朝他微微一笑,就象人們朝即將擺脫絕望情緒的朋友發出的笑容。滿座人的臉上都流露出對德·韋納伊小姐的輕蔑,兩個共和軍軍官心中的憤怒積蓄到了極點,他們猛地站起來。

  「你們想要什麼,公民?」杜·加夫人問。

  「我們的劍,女公民。」吉拉爾語含譏諷。

  「酒宴上無需用劍。」侯爵冷冷地說。

  「的確如此,不過我們用劍幹什麼你們心中明白。」吉拉爾回到桌邊說,「比起在佩勒裡納,我們在這裡彼此看得更清楚些。」

  舉座驚愕。正在這時,院子裡響起一陣槍聲,子彈同時出膛,那聲音兩個軍官聽了便知道不妙。他們沖到臺階上,只見一百個左右的舒昂黨正把槍口對準第一排槍彈射出後倖存的士兵,象射殺兔子似地扣動了扳機。布列塔尼人是從河岸爬上來的,土行者叫他們冒死待在那裡,所以,在他們射擊時和最後一陣槍聲靜寂之後,透過垂死的士兵的呻吟,可以聽到有幾個舒昂黨落水,象石頭滾進深谷似地沉到水底。麵包賊的槍對準了吉拉爾,土行者瞄住了麥爾勒。

  「上尉,」侯爵冷冷地重複麥爾勒說過的話,「您瞧見沒有,人就象歐楂果,是在麥秸上成熟的。」他用手指了指血染的地鋪上藍軍衛隊全體士兵狼籍的屍體,舒昂黨人正把還有一口氣的士兵結果掉,剝下死人的衣服,手腳麻利得令人難以置信。「我說得不錯,你們的士兵的確用不著到佩勒裡納去了。」

  侯爵又說,「我相信,你們二位的腦袋也會在我之前填滿槍子,對此你們有何看法?」

  蒙托朗感覺到一種瘋狂的衝動,他要發洩心中的怒火。嘲笑被自己打敗的人,還有這次雖然不是由他下的命令,但是他現在卻很讚賞的殘酷、卑鄙的軍事行動,都適應了他心中這種隱秘的需要。他氣得要發瘋,恨不得毀滅全法國。藍軍士兵都被殘殺了,兩個軍官還活著,所有這些軍人與他要報復的罪行毫不相干,然而現在落到他手裡,他就好比輸急了的賭棍,見到什麼牌,不問三七二十一都一律吃進。

  「與其象你們那樣贏,倒不如象我這樣死。」吉拉爾說。當他看見士兵們血淋淋,赤裸裸的屍體時,高喊道:「你們殺了他們,殘酷,卑鄙!」

  「就象你們殺了路易十六,先生。」侯爵搶白道。

  「先生,」吉拉爾高傲地回敬道,「審判一個國王,其中自有您永遠不能理解的奧秘。」

  「竟敢對國王定罪!」侯爵怒氣衝天。

  「竟敢對法國宣戰!」吉拉爾用輕蔑的口吻回答。

  「愚蠢透頂!」侯爵說。

  「賣國賊!」共和黨人回答。

  「弑君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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