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舒昂黨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瑪麗和那水手一起走,不過相互隔開一段距離。水手早已按捺不住強烈的欲望,恨不得立時就叫瑪麗放下用來抵擋他的那副穩重模樣,他才不信那模樣會是真的。他認為這只要同姑娘說說逗趣的話就能辦到,他有法國人那種討人歡喜的勁頭,又有那種可輕浮亦可莊重,永不失騎士風度,常含譏諷之意的本領,憑著這一點,流亡貴族中的卓越人物才如鶴立雞群。可是,巴黎姑娘對年輕的共和黨嘻嘻哈哈,虛與周旋,鄙夷地責怪他輕浮的企圖,但對他言談中無意流露出來的雄健的思想和豪邁的氣概卻另透著歡喜的意思,於是他輕而易舉便琢磨出了叫她高興的秘訣。這樣,談話就變了樣,年輕人表情豐富的臉上流露出來的希望就有了眉目。他越來越鍾情,然而要說出對這個女妖的評價,他卻感到不斷出現新的困難,他對這姑娘的看法都被她開玩笑似地否定了,他只好暫且都拋諸腦後。剛才他仔細打量她,被她的美貌弄得魂消骨酥,現在,他越來越被這顆陌生的心靈所吸引,這是因為好奇,而瑪麗則津津有味地挑逗他的好奇心。他倆的談話不知不覺變得親密無間,德·韋納伊小姐設法往談話中摻和進去一種冷淡的口氣,然而白費勁,二者毫不相干。杜·加夫人緊跟在後面,可是他倆不知不覺走快了,不一會兒就讓杜·加夫人落後了一百多步。這兩個可愛的生靈踏著路上的細沙,聽到他們輕微的腳步合成一個聲音,他們竟象孩子般地陶醉了,他們喜悅,因為他們沐浴在同樣和煦如春的陽光中,共同呼吸著金秋的芬芳,那馨香中含著花草樹木的氣息,隨著微風飄過,仿佛在滋養剛萌芽的愛情,給它添上幾分感傷。儘管不論是他還是她,都似乎把他們短暫的友情看得很平常,然而藍天、美景、良辰,這一切都給他們的感情塗上了一層莊重的色彩,看來也就像是愛情了。他們開始誇天氣,說天氣真好,然後,他們談到這次奇遇,談到現在這樣投機,不久就要各奔東西,談到旅途中人們萍水相逢,聚離匆匆,卻很容易推心置腹,以誠相待。談到這裡,年輕人見瑪麗默默不語,覺得這便是允許他講幾句貼心話,他想冒險吐露一點真情,看得出來他是在這種場合下應付裕如的老手。

  「您注意到沒有,小姐?」他對她說,「在現時這恐怖的時代,感情極少遵循通常的道路。在我們周圍,一切都會突然變化,叫人無法解釋。如今,我們因為一道眼神的緣故,就愛,就恨。人們結合是為了終生相守,又以走向死亡的速度倉促分離。大家無論做什麼都迫不及待,就象我們的民族,慌慌忙忙就投入騷亂之中。在危險的時候,擁抱應該比在平常的日子裡更熱烈,最近在巴黎就好比在戰場上,大家都知道握手意味著什麼。」

  「大家感覺到生活必須快,必須豐富,」她說,「因為那種時候用來生活的時間很短。」她瞅了他一眼,像是告訴他,他們這次短暫的旅行已經到頭了,然後又狡猾地補上一句:「您對生活懂得真不少哇,您這個剛出校門的年輕人!」

  「您對我怎麼看?」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說說您的看法,隨便說說。」

  「您一定是想借此而有權利來談論我吧?……」她笑著說。

  「您不願意說。」他稍稍停了一下又說,「小心,沉默常常也是一種回答。」

  「您想對我說什麼,我還猜不出來?嗨!上帝,您說話說得夠多的了。」

  「啊!既然咱們心照不宣,」他笑笑說,「我能得到的就比我想得到的多了。」

  她笑起來,笑得那麼甜,好象願意領教一場彬彬有禮的較量,用這種較量嚇唬婦女是男人的樂趣。鄭重其事也罷,開玩笑也罷,反正他倆都明白了,對於對方來說,他們每一個人都只能如現在這樣而已。那年輕人盡可以沉迷於前景黯淡的愛情,瑪麗也盡可以因此而拿他來取笑。因此,就在他們倆之間這樣剛剛豎起了一道想像的屏障之後,無論是他還是她,似乎又都按捺不住地要利用一下他們剛弄明白的這種包含著危險的自由。瑪麗突然絆到一塊石頭,打了個趔趄。

  「拉住我的胳膊。」年輕人說。

  「那是非拉不可的,輕薄鬼!就要是拒絕,您會得意得不知天高地厚。那樣的話就好象我怕您似的。」

  「啊!小姐,」他挽緊她的胳膊,使她能夠感覺到他的心跳,「您會垂青,讓我得意一下的。」

  「這麼說,我要是順水推舟倒會叫您失望了。」

  「莫非您已經想防患於未然,以免我陷入您引起的激情而不能自拔?」

  「好了,」她說,「請別再拿閨房裡那些鼠肚雞腸、沙龍裡那些拐彎抹角的語言和我糾纏了。我可不願意看到您這種性格的人長一副白癡頭腦。看見沒有?……我們頭頂上是青天,四周是曠野;眼前的,天上的,好一片壯觀的景象。您想對我說我很美,是不是?您的眼睛已經告訴我了,再說,我心裡本來就知道;不過,我可不是那種聽到幾句奉承話就不知東南西北的女人。既然講到這兒,請您談談您的感覺好嗎?」

  她把「感覺」兩個字說得很重,含著嘲弄的意味,「您大概認為我很簡單,簡單到會相信偶然引起的好感就足以叫別人靠一個上午的回憶生活一輩子。」

  「不是一個上午的回憶,」他說,「而是對一個見義勇為的美麗女子的回憶。」

  「您忘了重要的特徵,」她笑著說,「是一個陌生的女子,她什麼都顯得很古怪,姓名、身分、地位,還有放縱的思想和舉止。」

  「您對於我絕不陌生,」他叫道,「我能猜到您是什麼人,不過,您是個十全十美的人,我無需畫蛇添足,除非我覺得,對於您自己首先引發的愛情,您應該多幾分信任。」

  「啊!好可憐的孩子,才十七歲就說什麼愛情不愛情了?」

  她微笑著說。「好吧,談談也可以。」她接著說,「這是兩個人談話的秘訣,就象平時主人和客人相見要寒暄一番一樣。同意麼?您可以發現我既不假裝謙虛也不心胸狹隘。聽到愛情這個字眼我臉上不會發燒,聽人說過千百次了,但都是言不由衷,所以到頭來,這個字眼對我來說就成了耳邊風。無論看戲,讀書,做客,到處都嘮叨這個字眼;但是,真正堪稱這種偉大感情的東西我還從來不曾碰到。」

  「您尋找過愛情?」

  「不錯。」

  這兩個字竟這樣滿不在乎地說出來,年輕人驚訝得把手一揮,直勾勾地望著瑪麗,仿佛一下子改變了對她的性格,以及她真實地位的看法。

  「小姐,」他掩飾不住激動的心情,「您是姑娘還是婦女,是仙子還是魔鬼?」

  「二者都是。」她笑著說,「一個姑娘,還沒有愛過人,現在不愛,而且大概永遠不會去愛別人,在她身上,難道不會是仙風魔性兼而有之麼?」

  「您認為您這樣有幸福可言麼?……」他講話的口氣和動作都有點放肆,似乎他對自己的恩人已經不那麼敬重了。

  「啊!幸福,」她說,「不。每當我想到我在這世上孑然一身,被社會習俗壓迫著,叫我不得不弄虛做假,我就羡慕男人的特權;而當我想到造化賦予我們女人這麼多手段,使我們能夠用一張無形的網把你們男人裹起來,纏起來,那力量你們誰也抵擋不住的時候,我便感到我在這世上擔任的角色很光彩。但是,不一會兒,這角色又突然顯得很無聊,我覺得,一個男人要是抵抗不住這種庸俗的誘惑,我一定對他嗤之以鼻。總而言之,有時候我看見我們婦女戴的枷鎖,還樂意承擔,很快,這枷鎖又叫我難以忍受,我便用力去掙脫;有時候,我覺得心裡產生一種捨己為人的願望,有了這種願望,女人就顯得又高尚又美麗;很快,我又感到自己沉浸到一種統治的欲望中。也許這就是使世上萬物得以生存的善惡原則之間合乎自然的鬥爭。就象您說的,仙子與魔鬼。唉!認識我自己的兩重性並不是今天的事。不過,我們女人自己比你們更瞭解我們的短處。我們身上真有一種本能,叫我們無論對什麼事都想求個圓滿,而實際上這大概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但是,」她仰視天空,歎息一聲,又說,「使我們在男人眼中變得高大起來的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