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舒昂黨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


  「撲!」他大叫,「這玩意兒你們怎麼能咽得下去?這裡面有喝的,還有嚼的。對這種拿著篙子收葡萄,在大路上向人放黑槍的省份,共和國抱著幾分戒心真是太有道理了。千萬別給我們送上這種苦藥,來一點上好的波爾多紅白葡萄酒。你們最好上去看看屋裡火旺不旺。我感到這地方的人太不開化了。唉!」他歎了一口氣,又說:「誰讓世界上只有一個巴黎呢,不能把巴黎帶到海上去,真是遺憾!怎麼,你這個只配打下手的,」他對廚子說,「你手邊就有檸檬汁,你卻給這燴雞塊裡加醋……對了,老闆娘太太,你給我的毯子太粗了,害得我一夜沒合眼。」說完,他抄起一根粗木棍舞弄起來,象童稚一樣玩得十分認真,他舞得多少有點解數和技巧,看得出來,在公子哥兒的班級裡,這個年輕人一定大小是個頭。

  「就靠這樣的花花公子,」科朗坦悄悄地對老闆說,同時睨視著他的臉色,「還想振興共和國的海軍?」

  「那傢伙,」年輕的水兵湊近老闆娘的耳根說,「是富歇的探子。這是刻在他臉上的。我敢肯定,他下巴上那塊黑記是巴黎的污泥。不過,兵來將……」

  正在這時,一個婦人走進旅店的廚房,水兵向她跑過去,從外表看起來,禮數十分周全。

  「親愛的媽媽,」他對那婦人說,「您可來了。您不在的時候,我斗膽邀請了幾位客人。」

  「客人,」她說,「你瘋啦!」

  「是德·韋納伊小姐,」他低聲說。

  「德·韋納伊小姐在薩沃內事件①後就死在斷頭臺上了,她是到芒鎮救她的哥哥德·盧東親王的。」母親粗聲粗氣地對他說。

  ①一七九三年十二月二十日,共和軍曾在薩沃內重創旺代叛匪。

  「您弄錯了,夫人,」科朗坦不慌不忙地說,他把「夫人」兩個字說得特別重,「有兩個德·韋納伊小姐,每個大家族都是支派眾多的。」

  那女人聽他用這樣親昵的口吻說話,十分驚奇,她倒退數步,似乎想仔細瞧瞧這位突然答話的人。她的一雙黑眼睛帶著女人自然具備的敏銳的洞悉力盯住他,仿佛是要探究他何以要出來證明德·韋納伊小姐的身分。與此同時,科朗坦也一直在暗暗地研究這位婦人,他覺得從這女人臉上看不到一絲一毫母親的笑顏,完全是一團情人的喜悅,他完全合乎禮儀地認為這個具有令他讚歎的光潤的肌膚、清晰的蛾眉、整齊的睫毛,這個把濃密的黑髮分成兩個發卷披在額前,因而臉上不但透著聰明,且越發顯得年輕的女人絕不會有一個二十歲的兒子。額頭雖然有淺淺的皺紋,可這非但不能說明她已經上了年紀,相反倒顯示出她青春的激情。還有,她銳利的目光固然略微有些暗淡,但這不是因為旅途的疲勞,就是因為縱欲過度。最後,科朗坦還注意到,這個陌生女人披的是英國料子的斗篷,帽子的式樣無疑是外國的,反正不屬￿當時巴黎女裝時興的希臘式。科朗坦是那種生性多疑,什麼事都朝壞的方面想,不朝好的方面想的人,他立刻對這一男一女的公民身分起了疑心。那女人呢,她以同樣快的速度研究科朗坦的身分,然後她把臉轉向兒子,意味深長的表情可以用這麼兩句話來準確地解釋:「這個怪人是幹什麼的?是我們一邊的嗎?」對她這個無言的探詢,年輕的水兵用他的表情、眼神和手勢做了回答,意思是:「老實說,我也一無所知,我比您還覺得他可疑。」接著,他讓他母親去費勁地猜這個謎,他自己把臉轉向老闆娘,對著她的耳朵說:「你去想法弄清這傢伙是什麼人,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陪伴這位小姐,為什麼陪著她。」

  「這麼說,」杜·加太太望著科朗坦說,「公民,你擔保德·韋納伊小姐還活著?」

  「她的確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夫人,和杜·加-聖西爾公民一樣。」

  這句回答暗含著諷刺,其中的奧妙只有這位夫人明白,而且也就是她罷了,換了一個人心裡不免要發慌。她兒子立刻目不轉睛地瞧著科朗坦,科朗坦卻冷靜地掏出懷錶,仿佛絲毫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回答所引起的不安。女人心神不定,她想立刻搞清楚科朗坦這句話是偶然的戲言,還是話中有話,她以十分自然的態度說:「上帝啊!這路上真不太平!我們沒到莫爾塔涅就遭到了舒昂黨的襲擊,我兒子差一點留在那兒,他為了保護我,帽子上挨了兩槍。」

  「怎麼,夫人,你們就在那輛儘管有衛隊保護還是被匪徒搶了的郵車上?我們就是搭這輛車來的。您一定認識這輛車了!我路過莫爾塔涅時聽說,劫郵車的匪徒有兩千多人,護送的人死光了。連旅客都全玩完。老百姓可真能瞎編!」科朗坦說話的口氣象無所事事的閑漢,模樣又傻乎乎的,真有點象一個小普羅旺斯①的常客痛苦地發現一條政治新聞是假的。「沒法子!夫人,」他接著說,「離巴黎這麼近就在路上殺人,想想到了布列塔尼該有多玄。天哪,我馬上就回巴黎,不再往前走了。」

  ①巴黎杜伊勒裡宮花園的一角,因陽光充足猶如南方的普羅旺斯而得名,一些閑漢常在這裡聚會聊天。

  「德·韋納伊小姐很年輕,很漂亮,是嗎?」夫人突然想起了什麼,問老闆娘。

  正在這時,老闆走進來,打斷了三個交談者都感到殘酷的這場談話。他宣佈午餐已經準備好。年輕的水兵把手伸給母親,親昵中帶著幾分矯飾,這證實了科朗坦的懷疑。水兵一邊向樓梯走,一邊高聲對科朗坦說:「公民,如果德·韋納伊小姐接受老闆的建議,您無妨陪她來,不用客氣……」

  儘管水兵說話的語氣很隨便,一點也不當真,科朗坦卻真的跟上了樓。年輕人緊緊握住婦人的手,當他們距離科朗坦七、八個梯磴時,他低聲說:「您看您的冒險行動使我們多麼無謂地擔著風險。如果暴露了,怎麼逃得脫?您叫我扮演了什麼鬼角色!」

  三個人走進一個寬敞的房間。無需在西部走多少地方就能夠發現,客店老闆為了接待這幾個客人,已經傾其全部家當,佈置得就算很排場了。餐桌擺得很仔細,屋裡生起了旺火,熱力驅散了潮氣。椅子、桌布、餐巾、碗盞都不算太髒,故而科朗坦注意到,為了博得這幾個客人的歡心,老闆——借用一句老百姓的俗話——忙得四腳朝天。「這就是說,」他思忖,「這些人並不是他們想裝出的那種人。這小夥子很滑頭,我剛才竟把他當成了傻子。不過現在我認為,他很精明,就是我自己也只能如此而已。」

  年輕的水兵、他母親和科朗坦一同等候德·韋納伊小姐,店老闆已經去喊她了。可是,漂亮的女客人遲遲不露面。綜合理工學院的學生猜想她一定不願意來,他哼著《莫忘帝國的安危》①跨出房門,朝德·韋納伊的房間走去,他急於打消德·韋納伊小姐的疑慮,把她帶去吃飯。也許他希望借此消除心中的懷疑,也許他和所有的男人一樣想在漂亮女人身上一試身手。

  ①大革命頗為流行的一首歌曲,曲調采自達萊拉克的歌劇《雷諾·達斯特》。這裡的「帝國」的含義是「國家」,「祖國」。

  「如果他是共和黨,」科朗坦看他走出房間,心裡想,「我就是瞎了眼!他的肩臂擺動起來大有宮廷風度。要是這位是他母親,」他又瞅著杜·加夫人,「我就是教皇了!我看他們准是舒昂黨。一定要搞清楚他們的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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