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舒昂黨人 | 上頁 下頁 |
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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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進馬廄之前,他的一雙黑眼睛先向旅店的二樓望一望,然後把眼光移向郵車,仿佛是告訴二樓的一位朋友要特別注意這輛馬車。儘管他披著羊皮襖,可是在他回頭的當口,弗朗西娜還是看清了他的臉。再憑著他手中粗大的鞭子和他疲疲遝遝、間或又輕捷如燕的步伐,弗朗西娜認出了那個綽號叫土行者的舒昂黨。她盯住他,不過馬廄裡很暗,不大看得清。 土行者在草垛上選了一個地方躺下,從那裡可以觀察整個旅店的動靜。他蜷縮起身體,哪怕再多疑的探子,不論遠看還是近觀,都很容易以為這是馬車夫餵養的一隻大狗在蜷著身子睡覺,狗嘴擱在爪子上面。從土行者的行動判斷,他沒有認出弗朗西娜。她的主人現在處境很微妙,在這種時候她不知道自己應該高興還是應該擔心。不管怎麼說,土行者剛才的眼神反正凶多吉少。老闆又叫她們和上面的客人一起用飯。 儘管總想一舉兩得的旅店老闆這樣做並不稀奇,然而兩件事之間神秘的聯繫刺激著弗朗西娜的好奇心。她站在窗口,望著昏暗中那個形狀不分明的黑影,那就是土行者躺的地方。然後,她離開油膩膩的窗子,轉向店老闆,店老闆的神情說明他發覺自己做了一件蠢事,可是又不知道怎樣彌補。舒昂黨人剛才的手勢把他嚇得呆如木雞。在法國西部,王室獵手為懲罰哪怕只是有失言嫌疑的人而採用的那種殘酷而精巧的刑罰可謂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因此,老闆此刻已經感到舒昂黨的大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了。那廚子恐怖地望著爐膛,舒昂黨經常把告密者的腳放在爐膛裡「加熱」。矮小肥胖的婦人一手掂著菜刀,一手捏著切了一半的土豆,木呆呆地瞅著丈夫。對這一切茫然無知的小徒弟則盡力想弄明白何以會出現如此瘮人的寂靜。這樣肅靜的場面自然進一步刺激了弗朗西娜的好奇心,這場戲的主角雖然已經不在場,卻好象仍舊站在每個人的面前。土行者有這樣可怕的力量,姑娘不免有些得意。她生性謙和,從不象一般下人那樣裝神弄鬼,不過這一次,順藤摸瓜的念頭對她的吸引力太大,她決計把自己的條件利用起來。 「好吧,小姐接受您的建議。」她一本正經地對老闆說,老闆一怔,好象被她的話驚醒了。 「什麼建議?」他驚詫地、老老實實地問。 「什麼建議?」突然進來的科朗坦問。 「什麼建議?」德·韋納伊小姐問。 「什麼建議?」第四個人問,這人正走上最後一級臺階,說完便靈巧地跳進屋來。 「怎麼,就是和您那些有身分的客人一起吃飯呀。」弗朗西娜不耐煩地說。 「有身分的。」從臺階上跳進來的人用尖酸的嘲諷的口吻說,「朋友,我覺得這是小客棧裡的不高明的玩笑。不過,老鄉,如果你準備交給我們的客人就是這位年輕的女公民,那麼只有瘋子才會拒絕,」他一邊說,一邊瞅著德·韋納伊小姐。 「我母親不在,我就做主同意了。」他又說,拍了拍傻乎乎的老闆的肩膀。 這幾句話講得十分傲慢,不過卻被年輕人不拘小節的優雅態度掩蓋過去,全場人的注意力都被這幾句話吸引到最後進來的這個人身上。老闆立刻顯示出耶穌死後急於洗淨雙手的彼拉多①的神情,後退兩步,靠近他那胖女人的耳邊:「有你為證,如果出了什麼事,我可不負責。這樣還不行,」他更加輕聲地說,「你去把這一切告訴土行者。」 ①彼拉多是羅馬帝國朱迪亞總督,耶穌死後他立刻洗淨雙手,表示對耶穌之死不負責任。 剛進來的旅客是個中等身材的青年,穿著藍上衣,長長的黑色護腿一直遮到膝蓋上面,裡面是呢子套褲,也是藍的。這種簡樸的、沒有肩章的制服是綜合理工學院學生的服裝。德·韋納伊小姐一眼就看出年輕人粗舊的服裝下有一副勻稱的體格,而且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東西說明他是貴族出身。乍看上去,年輕人貌不驚人,但是他面容的某些部分卻能立刻引起別人的注意,這些部分說明他是能夠成就大事業的。棕色皮膚,自然捲曲的金黃頭髮,炯炯有神的藍眼睛,端正的鼻樑,還有灑脫的舉止,身上的一切都說明他的生活以崇高的感情為指導,並且有發號施令的習慣。不過,他的天才最典型的特徵還表現在波拿巴式的下頦和下嘴唇上,當他的下唇與上唇相觸時,便勾勒出一道象考林辛式柱頭①上莨苕形葉板那樣優美的曲線。造物在這兩條弧線上留下了不可抗拒的魅力。「這年輕人一表人材,怕不是共和黨人。」德·韋納伊小姐暗忖道。瞟上一眼便無所不見;為了招人喜愛而精神煥發;不勝嬌慵地側著腦袋;嫵媚地微笑;投去叫心如死灰的人萌發愛情的媚眼;黑色的大眼睛在寬寬的眼簾下忽閃;濃密的睫毛在臉頰上方畫出兩道棕色的曲線;拿出最動聽的嗓音,為的是賦予這句普通的話以扣人心弦的力量:「太感謝您了,先生。」所有這些手段一瞬間都用上了,比我們描述起來還快。然後,德·韋納伊小姐向店老闆問過她的房間,看過樓梯,便領著弗朗西娜走了,留下陌生的年輕人獨自去猜測剛才這句話是表示接受邀請還是謝絕。 ①一種古希臘風格的柱子,因古希臘城市考林辛(即今科林斯)而得名,特點是在柱頭下緣做上長長的莨苕葉形的裝飾。 「這女人是誰?」綜合理工學院的學生快活地問店老闆,老闆一動也不動,越來越糊塗了。 「她是韋納伊公民,」科朗坦懷著醋意打量著年輕人,酸溜溜地回答。「過去是貴族。你想幹什麼?」 小夥子哼著一首共和國的歌曲,矜持地昂起頭,望著科朗坦。兩個青年瞪著眼,仿佛兩只好鬥的公雞。只這一下,他們中間便埋下了永久仇恨的種子。軍人①的藍眼睛是坦蕩的,而科朗坦的綠眼睛則含著狡詐和邪惡;一個天生的貴族氣度,另一個只有藏首露尾的功夫;一個器宇軒昂,另一個形容猥瑣;一個叫人自然地肅然起敬,另一個勉強端著架子;一個好象說:「征服!」另一個好象說:「瓜分!」 ①綜合理工學院是軍事院校,它的學生都是軍人。 「杜·加-聖西爾公民在這兒嗎?」一個農民走進來問。 「你找他幹什麼?」年輕人走上前問。 農民深深一鞠躬,交出一封信,年輕學生看過以後就把信投到火裡。他點點頭,表示回答,農民便走了。 「你一定從巴黎來,公民?」科朗坦說,同時灑脫地走到年輕人面前,神色顯得很圓滑,很親昵,但是在杜·加公民看來卻簡直無法忍受。 「是的。」他冷冷地回答。 「你大概要做炮兵軍官了吧?」 「不,公民,是海軍。」 「噢!你是到布雷斯特去?」科朗坦用漫不經心的口氣問。 年輕的水兵把腳跟一旋,敏捷地轉過身,對科朗坦的問題根本不屑一答。不一會兒,德·韋納伊小姐根據他的面孔作的種種美好設想都被他自己破壞了。他象一個不懂規矩的孩子,對自己的午餐問三問四,向廚子和老闆娘打聽他們的烹調法,象所有離開了安樂窩的巴黎人一樣對外省的習慣大驚小怪,表現出時髦婦女的好惡,總之絕不象他的面孔和舉止所表現的那樣有鮮明的性格。當他嘗了一口諾曼底上等蘋果酒,臉上顯出一副苦相時,科朗坦看在眼裡,不禁發出憐憫的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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