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皮埃爾·格拉蘇 | 上頁 下頁


  富熱爾人看著他的主顧,並沒笑出來,因為魏爾韋勒先生在他的襯衫上別著一顆價值三千法郎的金剛鑽。富熱爾人看了瑪古斯一眼,說道:可有油水呢!——這是當時畫室裡十分流行的一句行話。

  聽到了這句話,魏爾韋勒先生皺了皺眉頭。這個生意人在他後面還引來了瓜果行列——那就是說,帶來了他的夫人和小姐。那位夫人的面容有一層桃花心木的褐紅色調。她看來很象可可椰子裝上了一個頭顱,束緊了一條腰帶。她用腳底板轉動身子,穿著一件黑條紋的黃連衫裙。她很得意地讓人看到她那副露指手套,戴這副奇形怪狀的手套的雙手腫得就象手套商畫在招牌上的手套一樣。在她那頂煤鬥形的圓帽上飄著頭等出殯儀仗用的羽毛①。兩個肩膀從敞領的花邊中顯現出來,不論從後面看還是從前面看,都同樣是圓滾滾的;這樣,那個可可的球面體可說是圓滿無缺了。那雙腳,是畫家們稱作「蹄子」的那種形狀,穿一雙漆皮皮鞋,從皮鞋上面擠出半英寸肥肉,形成一圈皺邊,算是裝飾品。這雙皮鞋是怎樣硬穿進去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①當時巴黎有殯儀館承包商,辦理喪事,分幾等規格,頭等出殯儀仗隊馬頭上插上好多羽毛,炫耀排場。這裡顯然是挖苦話。

  在她後面跟著一株石刀柏嫩苗,穿著一件黃綠相間的連衫裙,胡蘿蔔黃的頭髮(羅馬人最愛這種頭髮)編成了辮子,盤在小小的頭上,纖細的臂膀,白白的但是有雀斑的皮膚,天真無邪的大眼睛,白色的眼睫毛,稀稀的眉毛,一頂意大利草帽,圍著一條白緞子帽檐,加上兩個規規矩矩的綢緞蝴蝶結,一雙紅得象在害羞的雙手,一雙和她媽媽一樣的腳。

  這三位來賓在畫室中東張西望,充滿一種幸福的神情,顯示出他們對藝術懷著一股可尊敬的熱情。

  「先生,就是您將要給我們畫像吧?」做父親的大著膽子問道。

  「是啊,先生,」格拉蘇回答道。

  「魏爾韋勒,他呀,有十字勳章呢,」當畫家轉過身子時,那位妻子悄悄對她的丈夫說道。

  「難道我會請沒有得過勳章的畫家來給咱們畫像嗎?」已退休的瓶塞商說道。

  瑪古斯向魏爾韋勒一家鞠了一躬之後就走了。格拉蘇一直陪他到樓梯的平臺。

  「除了你,還有誰能發掘出這麼一些大圓球來呢?」

  「十萬法郎的陪嫁!」

  「好吧,可是這麼一家人哪!」

  「還有繼承三十萬法郎的希望,在布什拉街有住宅,在達弗賴城有別墅。」

  「大街上的房子——瓶子——塞子——塞緊了瓶子——拔出了塞子……」畫家說。

  「你這一輩子從此吃穿不用愁了!」瑪古斯說。

  就象早晨的光線透進了他的閣樓那樣,這一念頭印進了皮埃爾·格拉蘇的心坎裡。當他讓那位小姐的父親擺好姿勢的時候,就感到這位老人家極有儀容,而且對他那一張紫膛膛的臉盤喜歡起來了。

  母親和女兒象蝴蝶穿花似的圍著畫家打轉,看他怎樣做準備工作,感到十分驚異。在她們眼裡,他就是一位尊神。這種在臉上顯示出來的崇拜使得富熱爾人十分得意。「金犢」①給這一家人籠罩了一層不可思議的反光。

  ①金犢,古代以色列入鑄金為犢,奉作尊神(見《舊約·出埃及記》第三十二章);這裡作為拜金主義的象徵。

  「想必您掙的錢多得嚇人吧,可是您花起錢來,也象你掙錢那樣快吧?」那位母親說道。

  「不,太太,」畫家回答,「我不亂花錢,我沒有條件吃喝玩樂。我的錢交給公證人安排;我有多少存款都在他的賬冊上,一旦把錢交給了他,我就不管了。」

  「人家老是跟我說,」那位父親嚷道,「說什麼藝術家都是有孔的籃子,聚不起財來!」

  「你那位公證人是誰呢?——假如我這樣問不嫌唐突的話。」魏爾韋勒夫人問道。

  「一個好人,非常直爽——卡陶。」

  「哎喲喲,哎喲喲!真把人笑壞了!」魏爾韋勒嚷道,「卡陶也是咱們家的公證人呀!」

  「請別動!」畫家說。

  「你坐好,別動,安泰諾爾,」他的太太說道,「否則畫家先生沒法畫下去啦;要是你能夠看到他是怎樣下筆的,你就會懂得了。」

  「我的天哪!」魏爾韋勒小姐跟她的爸爸媽媽說,「你們為什麼不叫我學藝術呢?」

  「維吉妮!」母親嚷道,「有些東西女孩兒家是學不得的。等你出嫁之後……那就沒有關係啦!到那時候再說吧,現在你還是安分點。」

  這第一回畫像,魏爾韋勒一家人和這位老實畫家幾乎已經混熟了。約定兩天之後這一家人再來。在走出畫室的時候,爸爸和媽媽要女兒先走一步;但雖然隔著一段距離,她還是聽到了他們之間的一段對話,那話中的意思是不會不引起她的好奇心的:——「……一個獲得勳章的人……三十七歲……有人向他訂畫的畫家;他把錢存放在我們的公證人手裡。咱們去問問卡陶怎麼樣?嗯,『德·富熱爾太太』,這個稱呼可不壞!……看樣子,他可不是個壞良心的人!……你是想跟我說寧可要一個做買賣的人?……可是一個做買賣的人在沒有退休之前,你可沒法說准你的女兒結果到底會怎麼樣!而一個藝術家,又會積錢,……再說,咱們是愛好藝術的……總之!……」

  當魏爾韋勒一家在議論他的時候,皮埃爾·格拉蘇也在心裡頭評論魏爾韋勒這一家人。他感到再也沒法安安靜靜待在他的畫室裡了。他到林蔭大道去散步。路上經過的每一個紅棕色頭髮的婦女他都要瞧一眼!他跟自己討論的那套方式是最奇怪不過的:在金屬中最光輝燦爛的要算黃金了,而棕黃色代表黃金;羅馬人最喜愛紅棕色頭髮的女人,他成為一個羅馬人啦……如此等等。結了婚,過了兩年,還有哪個男人會理會他妻子的皮膚、頭髮是什麼顏色?美貌是轉瞬即逝的……可是醜陋是永久的!有了金錢,就有了一半幸福……那天晚上,畫家上床睡覺的時候,已經覺得維吉妮·魏爾韋勒十分嬌媚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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