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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產者的面目(2)


  葛朗台先生從來不欠人家什麼;又是老箍桶匠,又是種葡萄的老手,什麼時候需要為自己的收成準備一千隻桶,什麼時候只要五百隻桶,他預算得象天文學家一樣準確;投機事業從沒失敗過一次,酒桶的市價比酒還貴的時候,他老是有酒桶出賣,他能夠把酒藏起來,等每桶漲到兩百法郎才拋出去,一般小地主卻早已在一百法郎的時候脫手了。這樣一個人物當然博得大家的敬重。那有名的一八一一年的收成,他乖乖的囤在家裡,一點一滴的慢慢賣出去,掙了二十四萬多法郎。講起理財的本領,葛朗台先生是只老虎,是條巨蟒:他會躺在那裡,蹲在那裡,把俘虜打量個半天再撲上去,張開血盆大口的錢袋,倒進大堆的金銀,然後安安寧寧的去睡覺,好象一條蛇吃飽了東西,不動聲色,冷靜非凡,什麼事情都按部就班的。

  他走過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看見了不覺得又欽佩,又敬重,又害怕。索漠城中,不是個個人都給他鋼鐵般的利爪乾淨俐落的抓過一下的嗎?某人為了買田,從克羅旭那里弄到一筆借款,利率要一分一,某人拿期票向台·格拉桑貼現,給先扣了一大筆利息。市場上,或是夜晚的閒談中間,不提到葛朗台先生大名的日子很少。有些人認為,這個種葡萄老頭的財富簡直是地方上的一寶,值得誇耀。不少做買賣的,開旅店的,得意揚揚的對外客說:"嘿,先生,上百萬的咱們有兩三家;可是葛朗台先生哪,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家私!"

  一八一六年的時候,索漠城裡頂會計算的人,估計那好傢伙的地產大概值到四百萬;但在一七九三到一八一七中間,平均每年的收入該有十萬法郎,由此推算,他所有的現金大約和不動產的價值差不多。因此,打完了一場牌,或是談了一會葡萄的情形,提到葛朗台的時候,一般自作聰明的人就說:"葛朗台老頭嗎?……總該有五六百萬吧。"要是克羅旭或台·格拉桑聽到了,就會說:"你好厲害,我倒從來不知道他的總數呢!"

  遇到什麼巴黎客人提到洛豈爾特或拉斐德那般大銀行家,索漠人就要問,他們是不是跟葛朗台先生一樣有錢。如果巴黎人付之一笑,回答說是的,他們便把腦袋一側,互相瞪著眼,滿臉不相信的神氣。

  偌大一筆財產把這個富翁的行為都鍍了金。假使他的生活起居本來有什麼可笑,給人家當話柄的地方,那些話柄也早已消滅得無形無蹤了。葛朗台的一舉一動都像是欽定的,到處行得通;他的說話,衣著,姿勢,瞪眼睛,都是地方上的金科玉律;大家把他仔細研究,象自然科學家要把動物的本能研究出它的作用似的,終於發見他最瑣屑的動作,也有深邃而不可言傳的智慧。譬如,人家說:"今年冬天一定很冷,葛朗台老頭已經戴起皮手套了:咱們該收割葡萄了吧。"

  或者說:"葛朗台老頭買了許多桶板,今年的酒一定不少的。"

  葛朗台先生從來不買肉,不買麵包。每個星期,那些佃戶給他送來一份足夠的食物:閹雞,母雞,雞子,牛油,麥子,都是抵租的。他有一所磨坊租給人家,磨坊司務除了繳付租金以外,還得親自來拿麥子去磨,再把麵粉跟麩皮送回來。他的獨一無二的老媽子,叫做長腳拿儂的,雖然上了年紀,還是每星期六替他做麵包。房客之中有種菜的,葛朗台便派定他們供應菜蔬。至於水果,收穫之多,可以大部分出售。燒火爐用的木材,是把田地四周的籬垣,或爛了一半的老樹,砍下來,由佃戶鋸成一段一段的,用小車裝進城,他們還有心巴結,替他送進柴房,討得幾聲謝。他的開支,據人家知道的,只有教堂裡坐椅的租費、聖餐費,太太和女兒的衣著,家裡的燈燭,拿儂的工錢、鍋子的鍍錫,國家的賦稅、莊園的修理,和種植的費用。他新近買了六百阿爾邦的一座樹林,托一個近鄰照顧,答應給一些津貼。自從他臵了這個產業之後,他才吃野味。

  這傢伙動作非常簡單,說話不多,發表意見總是用柔和的聲音,簡短的句子,搬弄一些老生常談。從他出頭露面的大革命時代起,逢到要長篇大論說一番,或者跟人家討論什麼,他便馬上結結巴巴的,弄得對方頭昏腦脹。這種口齒不清,理路不明,前言不對後語,以及廢話連篇把他的思想弄糊塗了的情形,人家當做是他缺少教育,其實完全是假裝的;等會故事中有些情節,就足以解釋明白。而且逢到要應付,要解決什麼生活上或買賣上的難題,他就搬出四句口訣,象代數公式一樣準確,叫做:"我不知道,我不能夠,我不願意,慢慢瞧吧。"

  他從來不說一聲是或不是,也從來不把黑筆落在白紙上。人家跟他說話,他冷冷的聽著,右手托著下巴頦兒,肘子靠在左手背上;無論什麼事,他一朝拿定了主意,就永遠不變。一點點兒小生意,他也得盤算半天。經過一番鉤心鬥角的談話之後,對方自以為心中的秘密保守得密不透風,其實早已吐出了真話。他卻回答道:"我沒有跟太太商量過,什麼都不能決定。"

  給他壓得象奴隸般的太太,卻是他生意上最方便的遮身牌。他從來不到別人家裡去,不吃人家,也不請人家;他沒有一點兒聲響,似乎什麼都要節省,連動作在內。因為沒有一刻不尊重旁人的主權,他絕對不動人家的東西。

  可是,儘管他聲音柔和,態度持重,仍不免露出箍桶匠的談吐與習慣,尤其在家裡,不象在旁的地方那麼顧忌。

  至於體格,他身高五尺,臃腫,橫闊,腿肚子的圓周有一尺,多節的膝蓋骨,寬大的肩膀;臉是圓的,烏油油的,有痘瘢;下巴筆直,嘴唇沒有一點兒油線,牙齒雪白;冷靜的眼睛好象要吃人,是一般所謂的蛇眼;腦門上佈滿皺襇,一塊塊隆起的肉頗有些奧妙;青年人不知輕重,背後開葛朗台先生玩笑,把他黃黃而灰白的頭髮叫做金子裡攙白銀。鼻尖肥大,頂著一顆佈滿血筋的肉瘤,一般人不無理由的說,這顆瘤裡全是刁鑽捉狹的玩藝兒。這副臉相顯出他那種陰險的狡猾,顯出他有計劃的誠實,顯出他的自私自利,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吝嗇的樂趣,和他唯一真正關切的獨養女兒歐也妮身上。而且姿勢,舉動,走路的功架,他身上的一切都表示他只相信自己,這是生意上左右逢源養成的習慣。所以表面上雖然性情和易,很好對付,骨子裡他卻硬似鐵石。

  他老是同樣的裝束,從一七九一年以來始終是那副模樣。笨重的鞋子,鞋帶也是皮做的;四季都穿一雙呢襪,一條栗色的粗呢短褲,用銀箍在膝蓋下面扣緊,上身穿一件方襟的閃光絲絨背心,顏色一忽兒黃一忽兒古銅色,外面罩一件衣裾寬大的栗色外套,戴一條黑領帶,一頂闊邊帽子。他的手套跟警察的一樣結實,要用到一年零八個月,為保持清潔起見,他有一個一定的手勢,把手套放在帽子邊緣上一定的地位。

  關於這個人物,索漠人所知道的不過這一些。

  城裡的居民有資格在他家出入的只有六個。前三個中頂重要的是克羅旭先生的侄子。這個年輕人,自從當了索漠初級裁判所所長之後,在本姓克羅旭之上又加了一個篷風的姓氏,並且極力想叫篷風出名。他的簽名已經變做克·特·篷風了。倘使有什麼冒失的律師仍舊稱他"克羅旭先生",包管在出庭的時候要後悔他的糊徐。凡是稱"所長先生"的,就可博得法官的庇護。對於稱他"特·篷風先生"的馬屁鬼,他更不惜滿面春風的報以微笑。所長先生三十三歲,有一處名叫篷風的田莊,每年有七千法郎進款;他還在那裡等兩個叔父的遺產,一個是克羅旭公證人,一個是克羅旭神甫,屬￿都爾城聖·馬丁大寺的教士會的;據說這兩人都相當有錢。三位克羅旭,房族既多,城裡的親戚也有一二十家,儼然結成一個黨,好象從前佛羅棱斯的那些梅迭西斯一樣;而且正如梅迭西斯有巴齊一族跟他們對壘似的,克羅旭也有他們的敵黨。

  台·格拉桑太太有一個二十三歲的兒子,她很熱心的來陪葛朗台太太打牌,希望她親愛的阿道夫能夠和歐也妮小姐結婚。銀行家台·格拉桑先生,拿出全副精神從旁協助,對吝嗇的老頭兒不斷的暗中幫忙,逢到攸關大局的緊要關頭,從來不落人後。這三位台·格拉桑也有他們的幫手,房族,和忠實的盟友。

  在克羅旭方面,神甫是智囊,加上那個當公證人的兄弟做後援,他竭力跟銀行家太太競爭,想把葛朗台的大筆遺產留給自己的侄兒。克羅旭和台·格拉桑兩家暗中為爭奪歐也妮的鬥法,成為索漠城中大家小戶熱心關切的題目。葛朗台小姐將來嫁給誰呢?所長先生呢還是阿道夫·台·格拉桑?對於這個問題,有的人的答案是兩個都不會到手。據他們說,老箍桶匠野心勃勃,想找一個貴族院議員做女婿,憑他歲收三十萬法郎的陪嫁,誰還計較葛朗台過去、現在、將來的那些酒桶?另外一批人卻回答說,台·格拉桑是世家,極有錢,阿道夫又是一個俊俏後生,這樣一門親事,一定能教出身低微,索漠城裡都眼見拿過斧頭鑿子,而且還當過革命黨的人心滿意足,除非他夾袋裡有什麼教皇的侄子之流。可是老於世故的人提醒你說,克羅旭·特·篷風先生隨時可以在葛朗台家進出,而他的敵手只能在星期日受招待。有的認為,台·格拉桑太太跟葛朗台家的女太太們,比克羅旭一家接近得多,久而久之,一定能說動她們,達到她的目的。有的卻認為克羅旭神甫的花言巧語是天下第一,拿女人跟出家人對抗,正好勢均力敵。所以索漠城中有一個才子說:"他們正是旗鼓相當,各有一手。"

  據地方上熟知內幕的老輩看法,象葛朗台那麼精明的人家,決不肯把家私落在外人手裡。索漠的葛朗台還有一個兄弟在巴黎,非常有錢的酒商;歐也妮小姐將來是嫁給巴黎葛朗台的兒子的。對這種意見,克羅旭和台·格拉桑兩家的羽黨都表示異議,說:"一則兩兄弟三十年來沒有見過兩次面;二則巴黎的葛朗台先生對兒子的期望大得很。他自己是巴黎某區的區長,兼國會議員,禁衛軍旅長,商事裁判所推事,自稱跟拿破崙提拔的某公爵有姻親,早已不承認索漠的葛朗台是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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