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瑪拉娜母女 | 上頁 下頁


  第一位是軍服供應部上尉,這是一種半軍隊半民政的官職。用當兵的話來說,他混得不錯,這是眾所周知的事。他自詡英勇,在交際場合總愛炫耀自己是六團的,愛吹鬍子瞪眼睛,儼然一名準備摧毀一切的勇士。但夥伴們並不敬重他。他的財產使他變得謹小慎微,於是夥伴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烏鴉上尉。首先因為他象烏鴉一樣在一法裡外就能嗅到火藥味,並且飛快地躲避子彈;其次,這個綽號包含一則軍隊裡流行的無傷大雅的文字遊戲,「烏鴉上尉」可聽成「身材漂亮的上尉」,①這個稱號,他確實當之無愧,換了別人也會引以為榮。這位上尉姓蒙特菲奧爾,是米蘭有名的蒙特菲奧爾家族的後裔,不過意大利王國的法律不允許他帶貴族頭銜。在軍隊裡他是數一數二的漂亮小夥子,他打仗時之所以瞻前顧後,長得漂亮大概是不可告人的原因之一。萬一鼻子受傷變了形,或是額頭給砍一刀,或是臉頰上留下長長的疤痕,那麼這張五官端正、標緻、女人夢麻以求的臉,這張意大利最漂亮的臉蛋就會給毀了。這張臉頗象吉羅德②一幅題為《開羅叛亂》的畫中那個垂死的土耳其青年的臉型,面帶憂傷,女人見了幾乎沒有不上當的。蒙特菲奧爾擁有一筆替代繼承得來的財產,他早就把全部收入抵押了好些年,以供自己作那類在巴黎難以想像的、意大利式的消遣之用。為了硬棒一個據他說是愛他愛得發狂的蹩腳女歌手,他贊助米蘭的一個劇院,弄得傾家蕩產。話說回來,現在他前程似錦,不想拿它冒險去換塊蹩腳的紅緞子③。他雖不是個勇士,但至少是個哲學家,用議會的語言來說,他有先例可循。腓力二世不是在聖康坦戰役中發過誓,除非在宗教裁判所的柴堆上給燒死,他再也不上火線了嗎?阿爾伯公爵不是也贊同他的看法,認為世界上最不上算的買賣就是違心地將皇冠換槍子兒嗎?因此,不管是從侯爵的資格,還是從漂亮小夥子的資格來看,蒙特菲奧爾都是腓力二世派,再者,他還象腓力二世一樣,是位深刻的政治家。對於團裡夥伴給他起的外號,以及他們對他的蔑視,他自慰地想,這是一幫無賴,今後人們很可能不相信他們的看法,要是他們能在這場大殺戮中倖存的話。而且他的面孔不啻是一張價值很高的證書;他相信自己必定會升為上校,不管是靠某個女人幫忙,還是通過一種巧妙的變化,使他由軍服供應科上尉變為團副官,再由團副官搖身變為某位好心元帥的副官。在他看來,晉級榮升只是換套服裝的問題。於是,將來總有一天,某個報紙談到他時會說,勇士蒙特菲奧爾上校云云。那時,他會有十萬埃居的年金,再娶上一位名門閨秀,誰都不敢懷疑他的英勇,也不敢查證他是否真受過傷。最後,蒙特菲奧爾上尉還有個當軍需官的朋友,一個普羅旺斯人,生在尼斯附近,名叫迪阿爾。

  ①法語烏鴉(Cosleau)與漂亮身材(corpsbeau)是諧音。

  ②吉羅德(1767——1824),法國畫家。

  ③指榮譽團勳章的紅緞帶。

  一個朋友,不管是在苦役牢裡還是在藝術家的閣樓上結交的朋友,能使人在種種不幸中得到安慰。蒙特菲奧爾和迪阿爾是兩位哲學家,幹起壞事來互相默契,彼此從中得到生活的安慰,正如兩位藝術家往往以對榮譽的希望來減輕生活的痛苦。對待戰爭,兩人著眼於它的結果,而不是戰爭行為本身。因此他們把戰死者簡稱為傻瓜。他們本該運籌於議會桌旁,卻出於偶然當了兵。造物主用裡齊奧①的模子鑄就了蒙特菲奧爾,在外交家的柑堝裡澆出了迪阿爾。兩人生就一副狂躁不安、活動不息的半女性的神經組織,行善和作惡的本領一樣強;從這副機體裡既能產生罪行,也能產生慷慨之舉,既能產生胸懷偉大的行為,也能產生卑怯儒弱的行徑,全要看這種奇特素質一時的心血來潮而定。他們的命運也無時不取決於某些猛烈而又轉瞬即逝的激情作用於神經系統或大或小的壓力。

  ①裡齊奧(1533—1566):瑪麗·斯圖亞特王后的情人。此處作者的意思是:蒙特菲奧爾天生可做王后的情人。

  迪阿爾是個相當精幹的會計,但是團裡的夥伴誰也不會把自己的錢包或遺囑託付給他,這也許是出於軍人對坐辦公室職員的反感。軍需官既不缺乏勇敢,也不缺乏青年人的豪爽,只是這種感情在某些人身上隨著年齡的增長,或者當他們思來想去、掂斤稱兩時便喪失殆盡。迪阿爾的脾氣如同金髮女人的容貌一樣變化無常,而且喜歡吹牛,誇誇其談,信口開河。他自稱藝術家,還學著某兩位將軍的樣子搜集藝術作品,據他說,這樣做僅僅是為了不讓藝術品流失,以饗後人。要對此人作一個確切的判斷,會使他的夥伴們感到為難。他們中不少人因為常常在不同情況下求助於他的錢包,便以為他挺有錢;可是迪阿爾愛賭博,而賭徒沒有分文是屬￿自己的。他和蒙特菲奧爾一樣嗜賭,其他軍官也和他們一起賭:因為,令人羞慚的是,圍坐在綠色賭桌旁的人們,牌局一散可以互不打招呼,互不敬重,這樣的事並不罕見。在有關吃西班牙哨兵的心那場打賭中,蒙特菲奧爾曾是比昂希的對立面。

  攻城時,蒙特菲奧爾和迪阿爾落在隊伍的後面,攻下了城,進入城市中心後,兩人卻沖在最前面。混戰中這類湊巧的事是會有的,不過這兩位朋友則是慣於此道。他倆互相打氣鼓勵,大著膽子走進迷宮似的一條條幽暗狹窄的小街,各人去忙自己的事,一個尋找美人畫,另一個尋找活美人。不知在塔拉戈納城的一個什麼地方,迪阿爾從一幢建築物的門廊認出那是一座修道院,大門已被捅開,他跳入內院,想止住士兵們的狂暴舉動。他來得正是時候,因為兩個巴黎大兵正要槍斃一幅阿爾巴納①畫的聖母像,被他阻止了,他買下了這幅畫,雖然兩個輕步兵出於軍人的狂熱給聖母添了兩撇鬍子。蒙特菲奧爾呢,此時剩下他一人,他發現修道院對面有爿呢絨店,從店房裡朝他射來一槍,就在他居高臨下察看時,他被一個閃電似的秋波所吸引,他急忙向那個好奇的少女回送一個眼波,可是少女的頭早已縮到百葉窗的角落裡去了。

  ①阿爾巴納(1578—1660),意大利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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