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莫黛斯特·米尼翁 | 上頁 下頁 |
四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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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您有比名氣更好的東西,」卡那利說道,「如果愛乃斯特說的話屬實,您是金屋藏嬌呢!」 「噢!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孩子,你們會覺得十分土氣的,」夏爾說道。 「對這土氣的人,據說連德·埃魯維爾公爵也緊追不捨呢!」卡那利語氣生硬地高聲叫道。 「噢!」米尼翁先生帶著南方人那種使你上當受騙的天真表情,接口說道,「我讓我女兒自己作主。公爵也好,親王也好,普通人也好,對我來說,什麼都無所謂,甚至一位奇才也是如此。我不願意作任何承諾,反正我的莫黛斯特選中的小夥子就是我的女婿,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我的兒子,」說這句話時,他朝拉布裡耶爾看了一眼。「有什麼辦法呢!德·拉巴斯蒂夫人是德國人,她不同意我們的標準。我呢,我也就讓我們家的兩個女的牽著鼻子走。我一向是喜歡坐馬車甚於坐椅子①的。這些很嚴肅的事情,我們現在可以談談笑笑,因為我們到現在為止還沒見過德·埃魯維爾公爵。我不相信父母作主強加于子女的夫婿,也不相信通過第三者撮合的婚事。」 ①此處是個文字遊戲:「坐馬車」與上句的「牽著走」相聯繫;「坐椅子」指法官斷案。 「我們這兩個年輕人正想尋找婚姻幸福的點金石,您這番話對我們來說真是一篇既令人失望又令人鼓舞的聲明。」卡那利說道。 「如果明文規定父母、女兒和求婚者完全自由,您不覺得這很有用,很必要,而且很策略嗎?」夏爾·米尼翁問道。 拉布裡耶爾瞪了卡那利一眼,卡那利便不再作聲,於是他們泛泛地談了談。在花園裡轉了幾圈,然後父親告辭,等待著兩位朋友來訪。 「這是要打發我們走,」卡那利大叫道,「你跟我一樣明白。 再說,如果我處在他的地位,在國王馬廄總管和我們兩人之間,不論我們怎樣迷人,我也不會猶豫不決的。」 「我看倒不一定,」拉布裡耶爾回答,「我認為這位正直的老兵前來,一是迫不及待地要見你,二是向我們聲明他取中立態度,同時也把他的家門向我們敞開。莫黛斯特對你的名聲十分傾倒,又受了我的外表的蒙蔽,正好在詩歌與實在之間舉棋不定。我代表著實在,真是倒黴。」 「熱耳曼,」貼身僕人進來撤走咖啡,卡那利對他說道,「吩咐套車。過半個小時我們出發,到木屋別墅去以前,我們先溜達溜達。」 兩位年輕人都迫不及待地要見到莫黛斯特。可是拉布裡耶爾是既想見又怕見,卡那利則躊躇滿志,信心十足地向前走去。愛乃斯特對父親十分熱情,剛才又用恭維話滿足了商人的貴族自豪感,相比之下,顯得卡那利很笨拙。這一切都使詩人下定決心,要好好扮演一個角色。梅西奧決定,一方面要施展出他全部引誘人的本領,一方面又要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對莫黛斯特不屑一顧,以刺激少女的自尊心。他是美貌的紹利厄公爵夫人的高足,一向以對女人了如指掌而聞名,在這方面,他真可以算是名不虛傳。實際上,正象那些享受到一個女人的愛情的男子一樣,他並不瞭解女子。可憐的愛乃斯特縮在馬車的角落裡,沉浸在對真正愛情的恐懼之中,他一直默不作聲,預感到傷心受辱的少女會怎樣對他大發雷霆,輕視蔑視,不屑一顧。與此同時,卡那利象準備在一個新劇本中扮演主角的演員一樣,也在默默地作著準備。自然,這兩個人誰都不像是興高采烈的樣子。何況,對卡那利而言,事關重大利害。他與紹利厄公爵夫人之間深情厚誼,緊緊相連,已將近十年,只要他稍一想到結婚,那種情誼就要破裂。雖然他用身體倦怠這樣平庸不堪的藉口給他的出遊塗上了保護色,但這種藉口女人是永遠不信的,即使是真的,她們都不信。因此他頗受良心的責備。他使用「良心」這個字眼,拉布裡耶爾覺得實在太假惺惺了。詩人將自己的不安告訴他的時候,他就聳聳肩膀。 「你的良心,我的朋友,在我看來,無非是害怕失去德·紹利厄夫人的疼愛的同時,又失去虛榮帶來的快樂、許多實實在在的好處和多年來的習慣而已。如果你在莫黛斯特這邊得到成功,對於八年來已經割過一次又一次的激情長出來的乏味的再生草,你一定毫不留戀地丟棄。要是你說,怕你的保護人得知你來此地小住的真正動機,會老大不高興,那我倒一聽就信。放棄了公爵夫人,在木屋別墅又沒成功,這賭注下得可大了。你是把這種思來想去當成懊悔了吧!」 「你一點也不懂感情,」卡那利心煩意亂地說,那情形正象一個人本來要求別人恭維,得到的卻是大實話一般。 「一個重婚的人回答十二名陪審員時,大概就是這麼說的,」拉布裡耶爾哈哈大笑地頂撞他。 這句俏皮話使卡那利又產生了一個很不好的印象。他覺得拉布裡耶爾太有頭腦,也太放肆,當秘書不行。 車夫穿著卡那利僕人的號衣,駕著一輛光彩奪目的四輪馬車來到。 木屋別墅的人正在等待著這兩個求婚者。這篇故事中的人物,除了公爵和比查以外,也都聚集在這裡。馬車的到來自然在木屋別墅引起了極大的轟動。 「哪個是詩人啊?」拉圖奈爾夫人聽到馬車的聲音,便跑到窗口站定往外瞧,她向杜梅問道。」 「就是走路的架勢象個軍樂隊隊長的那個,」銀錢總管回答。 「啊!」公證人老婆端詳著梅西奧,只見他搖頭擺尾,故意讓人瞧。 要說這世界上確有心地單純的人,那就要數杜梅了。他的評判未免苛刻,不過倒頗為正確。所有比崇拜自己的男子年紀大的女人,對這些男子總是極盡阿諛奉承、嬌慣之能事,那位貴婦對卡那利也是如此。由於她的過錯,卡那利在精神上也是一個那喀索斯。一個已到中年的女人,想要使一個男子永遠眷戀她,開始時總是將他的缺點也奉若神明,以便使任何人都無法與她競爭。這個男人對這種精妙的吹捧很容易習以為常,而一個對手剛開始時卻找不到達種吹捧的竅門。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妄自尊大的人,如果不是生來如此的話,那麼就是這種女性勞動的產物。卡那利年紀輕輕就被美貌的紹利厄公爵夫人抓到手裡,他心裡想,這個女人的口味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既然自己這種矯揉造作的勁很討這個女人歡喜,想必這矯揉造作就很有道理。雖然這些細微區別非常非常微妙,要指出也還是可以辦到的。梅西奧具有朗誦天才,一向為人所稱道。過分討好的讚揚之辭將他的天才引上了過分誇張的道路。一般來說,無論是詩人還是演員都不會在這種道路上停留的。正因為如此,人家談到他時(仍是德·瑪賽說的話),說他不是朗誦詩,而是象鹿發情時那樣高聲鳴叫,因為他聲音拖得很長,自我傾聽。用後臺的行話來說,卡那利「拖腔太長」。他可以向自己的聽眾投過探詢的眼風,可以作出自鳴得意的姿態,也可以借助于演員稱之為「蕩秋千」的那種搖頭擺尾的表演手段。正象藝術界創造的一切一樣,「蕩秋千」這個詞也非常有特色。何況還真有人效法卡那利,卡那利於是成了這一派的首領。這種誇張的朗誦方法對他的談話也稍有影響,他講話時也帶一種朗誦腔。從他和杜梅的談話中,諸位對此也可窺見一斑。一個人一旦思想上變得極喜歡賣弄,舉止上也必然表現出來。卡那利後來甚至連走路姿態也有了節奏,發明出各種姿勢,偷偷地在鏡子裡自顧自盼,讓談吐也和自己神氣活現的姿態相一致,等等。他對自己要產生什麼效果太關心了。專門喜歡嘲弄人的勃龍代不止一次跟人打賭說,如果他死死盯住這位詩人的鬈髮、靴子或者禮服的燕尾瞧,就能使梅西奧狼狽不堪。這辦法還果然靈驗。這些風雅的動作開始時對於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來說是一張通行證,十年以後,梅西奧已顯得身心疲憊,這一套把戲就變得更加陳舊過時。社交生活對男人和對女人都一樣令人疲倦,說不定公爵夫人比卡那利大二十歲這一點,對他的壓力比對她還大,因為社交界人們見她依然那麼美麗,臉上依然沒有皺紋,依然不塗脂粉,依然冷酷無情。可歎的是,當他們樸素的香氣發出哈喇味的時候,當他們目光的親切味道已經變得如戲劇程式一般的時候,當他們的面部表情已經變得矯揉造作的時候,當他們騙人的風趣已經使人看出烤焦的空架子的時候,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沒有朋友來提醒他們。只有超人的天才才會象蛇一樣自我更新。而且,在風度上和在各種事情上一樣,唯一不衰老的東西是心地。心地善良的人單純樸實。卡那利,諸位都知道,他心腸冷酷。他濫用自己漂亮的眼神,經常無緣無故地表演沉思默想時雙眼出神的那股勁。總而言之,對他來說,贏得別人的讚美就是一樁生意,他想從這樁生意裡大賺特賺。他恭維人的方式,膚淺的人看來似乎很迷人;精細的人卻覺得是一種冒犯,因為這種俗不可耐的、過火的阿諛奉承,一聽就能猜出他肚裡的盤算。確實,梅西奧象個宮廷弄臣一般,滿口謊言。德·紹利厄公爵以外交大臣身分不得不登上講壇的時候,並沒有產生什麼了不起的效果,梅西奧竟然厚顏無恥地對德·紹利厄公爵說:「閣下真是講得太精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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