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莫黛斯特·米尼翁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溜門撬鎖,盜竊金庫,攔路殺人,是不是!……」夏爾·米尼翁冷笑著高聲說,「你們這些姑娘們哪,就是這樣感情絕對,對生活一無所知!一個能幹出欺騙女人勾當的人,一定是從斷頭臺上下來的,或者應該上斷頭臺……」

  這句嘲弄的話語止住了莫黛斯特的激動。兩人又都默不作聲了。

  「我的孩子,」上校接著說,「社會上的男人,再說自然界也是如此,就是要想方設法佔據你們的心,你們則應該自衛。

  你是把角色掉過個兒了。這好不好呢?在虛假的位置上,一切都是假的。那麼,首先大錯特錯的是你。不,一個男人設法討女人歡心時,他並不是魔鬼。我們的權利允許我們主動進攻,不計後果,當然殺人和卑鄙無恥的行為除外。一個男子,在欺騙了一個女人之後,還可以具有良好的品德,這當然不包括通過女人謀求大量財富的情況。而只有女王、女演員,或者一個女人地位比男人高得多,對他來說,她就好比是女王一般的時候,這種女人才可以主動去追求男人,而不致受到許多責怪。可是一個少女不行!……不論她犯這個錯誤時出發點多麼好,多麼富有詩意,多麼小心謹慎,她都違背了上帝在她身上培植起來的一切神聖、美好、偉大的情感。」

  「本想尋求主人,卻得到個奴僕!我無非是單方面重演了《愛情與偶然的遊戲》①而已!」她心酸地說道,「啊!我受到這樣的打擊,這一輩子算是死了心了……」

  ①這是法國劇作家馬裡沃(1688—1763)一七三〇年寫的一部喜劇。小姐西爾維亞等待多朗特前來相親,他們分別改扮成使女和男僕,以便更好地觀察對方。兩人相見後產生感情,最後脫下偽裝,傾心相愛。

  「瘋丫頭!……我看愛乃斯特·德拉布裡耶爾是一個好人,他至少抵得上德·卡那利男爵先生:他曾經給一位首相當過私人秘書,現在是審計院的審核官。他心地善良,熱戀著你。只是他不寫詩……對,我承認,他不是詩人。可是他可以有一顆充滿詩意的心。總而言之,我可憐的孩子,」他見莫黛斯特作了一個厭惡的手勢,便說道,「你就要見到他們兩個人了,真假卡那利……」

  「噢!爸爸!……」

  「你不是向我發過誓,要在婚姻大事上一切聽從我嗎?那好,你可以在這兩個人當中挑選一個中你意的人作你的丈夫。

  你已經從一首詩歌開始,你要儘量在田野漫遊,從打獵或釣魚中窺見這兩位先生的真正品格,然後以田園牧歌來作為結束吧!」

  莫黛斯特低下頭。她和父親返回木屋別墅,一路上只是聽父親講話,父親問她話時,她也是用一個、兩個字回答。她原來以為已經飛上高山,直達鷹窠,現在她從高山之巔一直跌落到泥沼之中,而且受到羞辱。用當代一位作家富有詩意的說法,就是:「她首先感受過腳下十分嬌嫩的花草的滋味,因而無法在現實佈滿玻璃碎片的道路上行走。異想天開在她脆弱的心中彙集了女人具有的一切,從嬌羞靦腆的少女撒滿紫羅蘭花朵的幻夢,直到娼妓瘋狂的肉欲。這異想天開將她帶到具有魔力的花園之中。咦,令人心酸的出人意料!她看到的,不是無比鮮豔的花朵,而是烏黑的曼德拉草毛茸茸的根莖相互糾纏著從地裡長了出來!」莫黛斯特從自己愛情的神秘頂端跌落下來,面前是連成一片、平平淡淡、兩側佈滿溝渠和農田的一條路,一言以蔽之,是用平平常常的石塊砌成的路!哪一個有著火熱心靈的少女摔這麼一跤,不會跌得粉身碎骨呢?她那些美好的話語都撒播在什麼人的腳下了啊?

  回到木屋別墅的莫黛斯特,與兩個小時以前走出木屋別墅的莫黛斯特,已經判若兩人,那情形正和走在街上的女演員與登臺演出的女主角毫不相象一般。她木呆呆地,叫人看了心裡難受。太陽黯淡無光,大自然籠罩在雲霧之中,花兒再也不向她絮絮低語了。象所有個性倔強的姑娘一樣,她在幻想破滅的酒杯裡多喝了幾口。她還不想把脖子伸進家庭和社會的枷鎖,她覺得那枷鎖太重、太硬了!她還要與現實作最後的搏鬥。她甚至聽不進父親和母親的安慰,一任自己的心靈飽受折磨,從中嘗到難以名狀的奇特滋味。

  「可憐的比查,」一天晚上她說道,「他倒不幸而言中了!」

  這句話說明,她在無言的悲傷指引下,短時間內在現實世界的荒原上,走過了多少路程。我們的一切希望都破滅了的時候,它所產生的悲哀,就是一種疾病。這種疾病常常會使人死亡。目前生理學正在研究,一個念頭通過什麼途徑,經過什麼方式,會產生和毒物相同的對人體的破壞作用。研究灰心失望怎樣使人失去食欲,怎樣破壞幽門,怎樣改變一個最堅強的生命的生存條件,這項研究決非無足輕重。莫黛斯特就是如此。整整三天,她呈現出病態的憂鬱,再也不唱歌了,誰也別想讓她笑一笑。這種情形真是叫她的父母和朋友害怕。夏爾·米尼翁看見那兩位朋友遲遲不到,也擔心起來,已經想派人去叫他們。第四天頭上,拉圖奈爾先生得到了消息。事情原來是這樣:

  卡那利對這門有錢的婚事著了迷,不願意放過任何一件小事以壓倒拉布裡耶爾,而拉布裡耶爾卻不能責怪他違背了友誼的原則。詩人以為,要讓一個少女瞧不起一個情人,最要緊的就是要讓她看到這個人地位低下。因此,他裝出很隨便的樣子,向拉布裡耶爾提議兩人住在一處,在安古維爾租一幢別墅,為期一個月。兩人藉口身體垮了,在那裡小住一陣。一開始,拉布裡耶爾覺得這個提議十分自然,欣然同意。

  緊接著卡那利就提出不要他朋友掏錢,免費帶他去,而且自告奮勇承擔了旅行的準備工作。他將自己的貼身僕人派到勒阿弗爾,並且叮囑他辦理在安古維爾租鄉村別墅的事時去找拉圖奈爾先生。他想,公證人一定多嘴多舌,會把這事告訴米尼翁家裡。各位讀者都可以料到,愛乃斯特和卡那利以前曾經交談過這場豔遇的各種情況,拉布裡耶爾絮絮叨叨,已經向他的情敵提供了千百種情報。卡那利的貼身僕人對主子的意圖知道得清清楚楚,出色地貫徹了這些意圖。他大肆宣傳這位偉大的詩人就要到勒阿弗爾來了,說他又搞政治,又搞文學,已經累得精疲力盡,醫生要他來洗海水浴,以恢復體力。這位大人物要租一所房子,至少得有多少房間,因為他要帶秘書、廚子、兩個僕人和一個車夫來,貼身僕人熱耳曼·博內先生還不算在內。詩人挑選並租下一個月的敞篷四輪馬車相當漂亮,可以用來出去漫遊。因此熱耳曼要在勒阿弗爾近郊租兩匹馬。馬有兩種用場,除了拉車以外,男爵先生和他的秘書還喜歡練練騎馬。熱耳曼看房子的時候,在矮小的拉圖奈爾面前,對秘書這個人十分強調。有兩處房子沒有看中,就說是怕德·拉布裡耶爾先生住得不舒服。

  「男爵先生已經把他的秘書當成最要好的朋友,」他總是說,「啊!如果待德·拉布裡耶爾先生和男爵先生本人不一樣,我非得挨一頓好『克』不可!而且不管怎麼說,拉布裡耶爾先生是審計院的審核官嘛!」

  熱耳曼每次外出,總是全身著黑呢禮服,手上戴著乾乾淨淨的手套,腳上穿著靴子,儼然主子的架勢。請諸位想想看,他這樣做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人們根據這個樣品對偉大的詩人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吧!一個很機靈的人,他的僕人最後也會很機靈,因為主人的機靈最終總會使僕人受到薰陶。

  熱耳曼把自己的角色演得一點不過火,他按照卡那利的囑咐,表現得和和氣氣,平易近人。可憐的拉布裡耶爾完全沒料到熱耳曼會這樣加害於他,也完全沒料到他同意的事,實際上是貶低自己。從眾說紛紜的底層,也有片言隻語傳到莫黛斯特的耳中。就這樣,卡那利就要用自己的馬車帶上他的朋友前來,而愛乃斯特的性格又使他無法及時發現自己處於這樣一種地位而進行補救。他們姍姍來遲,夏爾·米尼翁氣得直罵,其原因是卡那利要把自己的家徽漆在馬車的護板上,又在裁縫店裡製作服裝。詩人將這宗宗瑣碎小事都想得十分周全,因為在他看來,哪一宗小事都會對少女產生影響。

  「放心吧,」第五天頭上拉圖奈爾對夏爾·米尼翁說道:

  「卡那利先生的貼身僕人今天早晨已經將一切準備就緒。他租下了亞摩裡夫人在桑維克帶全套家具的小樓,租金七百法郎。

  他已經給主人寫信,告訴他可以動身前來,到時一切都會準備停當。因此,這兩位先生星期天就會到這裡了。我還收到比查寫來的信,你看,在這兒……信不長,說:『親愛的老闆:

  星期日之前我無法返回。近日有一些極其重要的情況尚待瞭解,此事關係到一個人的終身幸福。對這個人,您亦極表關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