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莫黛斯特·米尼翁 | 上頁 下頁
十七


  有多少作者,就有多少品格。您認為我可以理解您,我真是受寵若驚。可是,如果您落到一個偽善的天才手裡,落到一個什麼都不在乎的人手裡,他寫的書極其憂鬱淒涼,過的生活卻如同持續不斷的狂歡節一般,那麼您這唐突的舉動,結局很可能是遇到一個心懷惡意的人,劇場後臺的常客①,或者是小酒館裡的英雄!您在仙人草綠廊下思考著詩歌的問題時,是聞不到使手稿失去詩意的雪茄煙味道的。正如您戴著光燦奪目的珠寶去參加舞會的時候,您想不到穿著粗布衣裳的珠寶工人,想不到他們神經緊張的手臂和肮髒陰暗的工作室一樣!可是那燦爛的辛勤勞動之花,正是從這裡開放出去的!再進一步說吧!……您大概生活在海濱,您過的那種充滿幻想而又狐單寂寞的生活,從哪個方面來說會使一個詩人感興趣呢?既然他應該描寫一切,他的使命便是滲透一切啊!我們心目中的少女是那樣完美,任何夏娃的女兒都無法與她們抗爭!什麼現實能抵得上夢想呢?您這樣的少女,家中將您養大成人,就是要您作賢妻良母。現在,您初步瞭解了,在這可怕的都城中,詩人的生活充滿了多麼可怕的動盪,想想看,您能獲得什麼呢?要給這種生活下個定義,七個字就夠了:人們喜愛的地獄!如果促使您拿起筆來的動機,是您這位十分好奇的少女懷著一種願望,要活躍一下您單調的生活,可是從表面看,這難道不是一種反常的行為麼?我該怎樣看待您的信呢?是不是您屬￿被上流社會排斥的階層,要在遠離您的地方尋找朋友呢?是不是您為自己的醜陋而傷心難過,感到自己有一顆美好的心靈而無人可以傾訴呢?唉!思來想去,只有一個令人心酸的結論:要麼您做得太過分,要麼您做得很不夠。今後,要麼我們就此結束,要麼,如果您繼續寫信的話,請在這方面比上一封信談得更詳細些。

  ①指常常與女演員鬼混的人。

  不過,小姐,如果您青春年少,如果您家有父母,如果您感到心頭有天堂的纈草要拋撒出來,好比瑪德萊娜①將它獻到耶穌腳下,那您就讓一個與您般配的男子賞識您,作一個凡是好姑娘都應該作的賢妻良母吧!一個詩人,對一個年輕姑娘來說,是她所能征服的最糟糕的人!他虛榮心太強,傷人的棱角太多,這些東西必然與一位女子合情合理的自尊心發生衝突,並且會摧毀一個沒有生活經驗的人兒的一片衷情。詩人的妻子應該先愛他,很久以後再與他結婚,她一定要下定決心,象天使一般慈悲為懷,寬宏大量,具有母性的美德才行。小姐,這些優點,在少女身上,還只是處於萌芽狀態。

  ①瑪德萊娜即《聖經》傳說中的抹大拉女人,名馬利亞,她曾經墮落,後真心悔過,成為聖徒。《新約·路加福音》第七章記載:耶穌在法利賽人家裡用飯時,抹大拉的馬利亞拿著盛香膏的玉瓶站在耶穌背後,痛哭流涕,眼淚濕了耶穌的腳,她就用頭髮去擦乾,又抹上香膏,於是耶穌赦免了她的罪。這裡巴爾札克以纈草代替了香膏。

  請您聽聽大實話吧——為了回報您令人心花怒放的恭維,難道我不應該對您據實相告麼?嫁給一個享有盛名的人固然很光彩,可是人們不久就會發現,作為一個人,一個超乎尋常的人和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是相差無幾的。人們越是期望他創造出奇跡來,他距離人們的期望就越遠。一個著名的詩人,正象一個女人:人們先將她的美貌吹得天花亂墜,等到誰真的看見她了,反倒會說:「我還以為比這要漂亮呢!」您因為看見了巧手勾畫出的我的肖像而寄這封短箋給我,殊不知那是純粹的虛構!我的真正面貌並不符合畫像的要求。總而言之,精神方面的優點,只在肉眼看不見的範圍內生長開花,詩人的妻子只會感覺到詩人的缺陷,她看到的是對珠寶進行加工而不是用珠寶來裝飾自己。如果說,是地位特殊的光華使您著了迷,請您一定要明白,這種東西引起的快樂是轉瞬即逝的。這種地位,遠遠望去,似乎完美無缺,如同閃光的高峰。待到發現它是那樣凸凹不平,高處不勝寒時,是會又氣又惱的!其次,女人的雙腳從未踏進過創作的艱難世界,待到她們看上一眼便以為已經猜測出運筆的全部訣竅時,對她們從前讚美不止的東西,也很快就無心欣賞了。

  擱筆之前,我再談談最後一點看法。這是一位朋友的忠告,如果您將這視為變相的請求,那就大錯特錯了。

  只有打算彼此開誠佈公的人們之間,才能建立起心靈上的交流。您會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如實地顯現出自己麼?我一時難以得出結論。

  就此擱筆,小姐,請接受我們對一切女性的崇高敬意——哪怕是不知名姓、頭戴假面的女性。

  一整天都把這封信放在熱乎乎的胸衣之下,自己的皮肉與胸衣之間!……留待萬籟俱寂的夜半時分來閱讀它,在思潮起伏的焦慮不安之中等待著這莊嚴寂靜時刻的來臨!……祝福詩人,未讀之前早已在想像中讀了千百封信,作出種種假設,惟獨沒有想到是這麼一瓢冷水,澆在煙霧蒸騰的異想天開的思緒上!象氫氰酸使生命解體一樣,這一瓢冷水也使那蒸騰的煙霧消散了!……誰遇到這種情形,恐怕都要象莫黛斯特那樣,雖然獨自一人,也要以被單掩面,吹熄蠟燭,痛哭流淚的……這件事發生的時間正是七月初。莫黛斯特起身在房中走動。她來到百葉窗前,將窗打開。她想透透氣。盛開的鮮花吐著芬芳,那芳香帶著夜間各種氣味所獨有的清新氣息升起,向她襲來。月光照亮了大海,大海如同一面明鏡,閃爍著光芒。維勒幹家花園裡一棵樹上,一隻夜鶯在歌唱。

  「啊!原來詩人就是如此啊!」莫黛斯特心想,她的怒火平息下來了。

  千萬種最最辛酸的思慮接踵而至,在她的腦際翻騰。她感到自己被深深刺痛了,她想重讀一遍來信。她又點起蠟燭,仔細研究了這篇精心炮製的散文。最後她終於聽到了現實世界沉重的呼吸。

  「他說得對,就錯了,」她心中想道,「可是,在詩人閃閃發光的長袍下,找到的竟是莫裡哀筆下老者的靈魂,這怎麼能令人置信呢?」

  當一位婦女或一位少女當場被捉住的時候,她對於自己過失的見證人、肇事者或者對象,便產生了深仇大恨。所以在真正的、自然的、桀驁不馴的莫黛斯特心中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欲望,要把這個心地正直的人壓倒,要把他投入某種矛盾的深淵之中,要報復他這迎頭一棒。這個孩子本來是很純潔的,只是她的頭腦既受到她閱讀的書籍的侵蝕,又受到她姐姐長期病危的侵蝕,也受到她在孤獨寂寞中進行的各種危險的思考的侵蝕。這時她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絲陽光。她已經在懷疑這一望無際的大海邊,奔跑了三個小時。這樣度過的夜晚,人們是永遠不會忘懷的。莫黛斯特有一張中國款式的小桌,是她父親的贈品。她徑直走到桌旁,在年輕人內心深處怦怦跳動的惡毒的復仇思想驅使下,寫了一封信。這封信是這樣的:

  書信三

  致德·卡那利先生

  先生:

  您當然是一位偉大的詩人。不僅如此,您還是一位正直之士。您對一個身臨深淵邊緣的少女是那樣坦率直言。您是否也能表現出足夠的坦率,毫不虛假地、不轉彎抹角地回答下面這個問題呢?

  這個問題就是:假如有一個人附在您耳邊說過,「歐·德·埃斯特-莫小姐有六百萬法郎,她不想要一個傻瓜當丈夫。」這句話也可能恰巧是真話,那麼,您會不會寫出我手中拿著的這封回信,您的見解、您的語氣是不是仍然如此呢?

  請您在短時間內姑且認為這一假設是事實吧。請您對我就跟對您自己一樣,什麼都不要顧慮。我二十歲,但我待人處事比我的年齡要成熟,任何坦率道出的話語,都絲毫不會在我心目中損害您的形象。如果您肯于向我道出肺腑之言,我讀了您的信以後,您就會得到我對您的第一封來信的答覆。

  您常常表現出卓絕的天才,我對此已經表示欽佩。

  現在請允許我對您考慮的周到細緻和品格的高尚表示敬意。正是這兩點,使我不能不認為自己永遠是您卑微的奴僕。

  歐·德·埃斯特-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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