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驢皮記 | 上頁 下頁
四六


  第二幕戲開場的時候,一個女人進來坐在拉法埃爾旁邊的一個一直空著的包廂裡。整個池座裡的觀眾發出一陣嗡嗡的讚賞聲。這個人臉構成的大海,掀起了心智的波濤,所有的眼睛都瞧著這個陌生的女人。由於青年人和老年人長時間的騷動,當戲幕揭開的時候,樂隊的樂師轉過身來要求大家肅靜,但是,他們竟也跟著眾人喝起彩來,大家亂哄哄地鬧成一團。每個包廂裡都在熱烈地交談。女人都手持雙筒望遠鏡,煥發了青春的老年人則用皮手套來擦亮他們的觀劇鏡,興奮的場面終於逐漸平靜下來,戲臺上的歌聲開始讓人聽得見了,一切又恢復正常。貴族社會的觀眾,對剛才跟著別人騷動感到羞恥,便重新擺出一副貴族的冷靜而又禮貌的架勢。富翁們裝出見怪不怪的樣子,他們自以為從美好作品的外貌,一眼就能看出它的缺點,從而避免對它加以讚賞的平庸意識。然而,也有少數男人,一動不動地呆著,不聽音樂,卻沉醉在天真的喜悅裡,專心欣賞拉法埃爾身旁的女子。

  瓦朗坦看見樓下包廂裡坐在阿姬莉娜旁邊的泰伊番的卑鄙、充血的臉孔,那張臉還對他做了一個表示讚賞的怪樣。後來,他又看到愛彌爾站在池座裡,似乎在對他說:「喂!瞧你身旁的美人兒!」最後他又看見坐在紐沁根夫人和她女兒旁邊的?斯蒂涅,他在使勁扭自己的手套,顯出一個男子被人纏住,不能去親近那位天仙般的陌生女子的無可奈何的心情。

  拉法埃爾的生命取決於他和他自己簽訂的那個還未被破壞的契約,他曾決心永遠不去細看任何女人,為了避免受誘惑,他戴上一副特製鏡片的夾鼻眼鏡,透過鏡片去看,可以使最勻稱美好的輪廓,變成醜惡的形象。今早他為了禮貌隨便給人許了一個願,那張靈符便迅速地縮小了,使他至今猶心有餘悸,因此,他下定決心,絕不回頭看他鄰座的女人。

  拉法埃爾象一位公爵夫人那樣端坐著,背朝包廂的一角,無禮地給那陌生女人遮住了一半幕景,似乎有意蔑視她,根本不理會這位美女就坐在他的後面。那位女鄰座依樣畫葫蘆,完全照瓦朗坦的姿勢坐著:她把手肘倚在包廂邊上,頭部側過四分之三,瞧著舞臺上的歌唱家演唱,活象擺好姿勢坐在給她畫像的畫家面前。這兩人象一對鬧彆扭的情人,背朝背在賭氣,只等對方說句情話,便急忙擁抱起來。有時候,陌生女人輕柔的鸛翎或她的頭髮輕輕觸著拉法埃爾的頭部,使他發生肉欲的快感,他便勇敢地加以抵抗;不久,他又感覺到長袍邊緣的絲質花邊的輕輕接觸,長袍本身的褶襇發出輕柔的窸窣聲,充滿魔力地輕輕抖動著。終於,這個美女的呼吸所引起胸部、背部和衣服的極細微的動作,使她整個可愛的生命突然間象電光一閃似的和拉法埃爾接觸上了;美女潔白裸露的背部發出的美妙熱流,通過她身上的輕紗和花邊,忠實地傳導給他發癢的肩膀。

  由於大自然的惡作劇,這兩個被禮法拆散,被死亡的深淵所隔離的人,現在同在一起呼吸,也許還彼此傾慕。沁人心脾的龍舌蘭芬芳,使拉法埃爾陶醉了,他的想像力因遇到障礙而受刺激,反而更加離奇古怪,在他的想像中迅速出現一個女人熱情的面孔,於是他突然轉過身來。那陌生的女子肯定是因為和一個陌生男人的接觸而受到驚動,也做了同樣的動作,他們臉對著臉,被同樣的感受所激動著。

  「波利娜!」

  「拉法埃爾先生!」

  兩人都愣住了,彼此默不作聲地相視了片刻。拉法埃爾看見波利娜服裝素雅。薄紗衣衫規矩地遮蔽著胸脯,銳利的眼光可以透過輕紗見到百合花般潔白的皮膚,猜想得到那為女人所羡慕的完美體型。而且,她還始終保持著處女的純樸、天真和溫柔的儀態。從她衣袖的顫動還可以看出她心臟的悸動所引起的身體的抖動。

  「哦!明天請來,」她說,「到聖康坦旅館取回您的稿子。請在中午準時來,我等著您。」

  波利娜急忙站起來,轉身走了。拉法埃爾本想跟蹤她,又怕連累她,便留下來,他抬頭看見馥多拉,覺得她很難看;拉法埃爾無心聽音樂,一句也聽不進去,他在戲院裡感到憋氣,心裡悶得慌,便走出戲院回家了。

  「若納塔!」他躺在床上對他的老僕人說,「請你拿塊方糖,上面滴半點鴉片藥酒來給我,明天中午前二十分叫醒我……」

  「我要讓波利娜愛我!」第二天,他對著那張靈符,懷著難以形容的憂慮大聲嚷道。

  那張驢皮卻沒有一點動靜,它似乎失掉了收縮力,當然它不能夠實現一個業已完成了的願望。

  「啊!」拉法埃爾喊道,心上好象卸掉了一塊石頭,自從那天人家給了他這張靈符,他心裡就一直有負擔,「你撒謊,你不聽我的命令,契約就算作廢啦!我自由了,我要活下去。這難道是一場惡作劇的玩笑嗎?……」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思想。他儘量穿得象過去那樣簡樸,打算步行重訪他的舊居,在那兒設法回憶過去的快樂時刻,那時候,他能夠縱情歡樂而無所顧慮,那時候,他遠沒有品嘗過人類的一切享受。他走著走著,覺得波利娜已不是聖康坦旅館的波利娜,而是昨晚上見到的波利娜,一個夢寐以求的、完美無缺的情婦,一個聰明的少女,她招人喜愛,是藝術家,又能瞭解詩人,懂得詩,而且生活在豪華的環境裡;說得確切一點,她是賦有優美靈魂的馥多拉,或者是象馥多拉一樣豪富的波利娜伯爵小姐。

  當他到達破舊的門限前,站在門口的破碎石板上時,不禁想起過去,不知有多少次,他曾懷著失望的心情看著這個門口,這時一個老婦人從廳裡出來對他說:

  「您不就是拉法埃爾·德·瓦朗坦先生嗎?」

  「正是我,好太太,」他答道。

  「您認得您從前住過的房間,」她接著說,「人家在等著您哩。」

  「這家旅館還是戈丹太太開的嗎?」拉法埃爾問道。

  「噢!不是了,先生。現在戈丹太太是男爵夫人了。她住在河對岸自己的一所漂亮房子裡。她的丈夫回來啦,好傢伙!他帶回來千百萬家財……人家說,如果她想買的話,她可以把整個聖雅各區買下來。她把房子的底層白給我住,其餘部分出租給我。啊!她到底是個好人!她從前不驕傲,今天也不比以前更驕傲。」

  拉法埃爾敏捷地登上了他住過的閣樓,走到最後幾級樓梯時,他聽到彈鋼琴的聲音。波利娜在房間裡,穿一件素雅的細紗布長袍;但是,從她長袍的款式和隨便扔在床上的手套、帽子和披肩看來,她顯然是很富有的。

  「啊!您到底來了!」波利娜回過頭來喊道,做了個天真的動作,高興地站了起來。

  拉法埃爾走過來坐在她身旁,紅著臉,又羞愧、又快樂;盡瞧著她,一言不發。

  「您到底為什麼要離開我們?」她接著說,當她覺得自己一陣臉紅時,急忙低下頭來。「您後來怎麼樣啦?」

  「啊!波利娜,我過去倒黴,現在還是很倒黴!」

  「果然如此!」她嚷道,顯然很受感動,「昨天我看見您穿著很講究,表面上很富有,我就猜到了您的命運,實際上,唉!拉法埃爾先生,現在,是不是還象從前那樣?」

  瓦朗坦忍不住淌了幾滴眼淚,淚水在眼睛裡打轉,他嚷道:

  「波利娜!……我……」

  他說不下去了,他的眼睛射出愛情的光芒,他的心思充分流露在眼神裡。

  「噢!他愛我!他愛我!」波利娜嚷道。

  拉法埃爾點點頭,因為他感覺到自己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到他的樣子,那少女經過他的手,緊緊握住。一陣歡笑,一陣嗚咽,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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