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兩個新嫁娘 | 上頁 下頁
七十四


  他把信交給我,我打開封口讀起來,那是劇作家拿當寫來的。拿當在信中告訴他,我們合寫的一個劇本已被採用和排演,目前已經進入彩排,下星期六即將公演。信中還附有一張包廂入場券。就我而言,這件事雖然比得上脫離磨難,上升天國,但魔鬼又來掃我的興了,它還在一個勁兒地喊著:

  「那三萬法郎到哪兒去啦?」可是,尊嚴和榮譽,還有過去的那個我,都阻止我提出這樣的問題,儘管這個問題已經到了我的嘴邊;我明白,如果我的思想變成語言,那我真該投湖自盡了,可是我又止不住想把它提出來。親愛的,這難道是一個女人所能忍受的嗎?

  「可憐的加斯東,你感到厭倦了吧!」我把信還給他,「你要是願意,我們就回巴黎。」

  「回巴黎,為什麼?」他問,「我是想知道,我究竟有沒有才能,並且想嘗嘗一舉成名時那種甜酸苦辣呀!」

  我本可以趁他寫作的時候,裝作隨便翻翻他的抽屜,對於那三萬法郎,不翼而飛,表示詫異;可是這樣做不就等於要他回答「我用來資助某某朋友了」嗎?象加斯東這樣有頭腦的人准會這樣說的。

  親愛的,這件事的寓意應該是:眼下全巴黎對這齣戲正趨之若鶩,雖然榮譽主要由拿當享受,但劇本的巨大成就應該歸功於我們。在某某、某某先生合編①這句話裡,我就是其中的一位。首場公演的時候,我躲在舞臺前側的一個包廂裡觀看了演出。

  五月三十日

  ①當時巴黎上演戲劇和通俗笑劇的時候,通常有三名編劇署名。主要編劇(或其中最著名的)在海報上單列一行,另兩人置於下一行,兩人姓名前有兩個縮寫字母M(先生)。——原編者注。

  加斯東寫個不停,也常去巴黎;他已經開始寫另幾個劇本了,這樣既可以為去巴黎找到藉口,也可以得到一筆稿費。

  我們有三個劇本已被採用,還有兩個已經接受稿約。唉!親愛的,我這下可完了,我好象在黑暗中行走。為了見到光明,我真想放一把火,把這個家燒毀。他這種行為意味著什麼呢?

  是不是因為接受了我的財物而感到羞愧?他的心靈十分高尚,絕不會產生這種傻念頭的。況且,當一個男子開始對某件事有所顧慮的時候,這種顧慮往往產生於某種心病。人們可以接受妻子的任何饋贈,但不會從自己已經不愛或準備拋棄的女人手裡再接受什麼。他之所以需要那麼多錢,無疑是用來花在一個女人身上;如果他僅僅為了自己使用,那他為什麼不直接從我口袋裡掏呢?我們已經積蓄了十萬法郎呀!漂亮的小鹿,總之,我作了各式各樣的假設;經過反復盤算,我認定自己有了情敵。他想拋棄我,那麼,他究竟是為了誰呢?

  我很想見見她。

  七月一日

  事情很明顯:我完了。是的,勒內,今年我正好三十歲,稱得上才思敏捷,風華正茂,打扮以後就更有魅力;我容光煥發,神態高雅,卻遇到了一個負心郎;那他又是為了誰呢?

  原來是為了一個骨骼粗大的英國女人。這個女人長著一雙大腳,挺著一個肥大的胸脯,活象一頭不列顛母牛。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懷疑的了。以下就是我最近幾天遇到的事。

  懷疑已使我感到厭倦;我想,如果加斯東資助了某個朋友,他會對我直說的,他的沉默就是對他的指控。我還發現,他非常熱中於靠寫作掙錢;因此,我對他的寫作也產生了忌恨,對他無休無止地跑巴黎更感到不安;所以我採取了一些措施。這些措施使我的身分降低到那樣的程度,我簡直無法如實相告。三天以前,我知道加斯東又去了一次巴黎,走進主教城街的一所房子。他採取了在巴黎獨一無二的謹慎措施,在那裡和他的情人幽會。看門人口緊得很;雖然他沒說出多少事,卻已經夠使我絕望的了。這時,我已經豁出去,一定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我親自前往巴黎。在他出入的宅院對面借了一套房子,終於親眼看到他騎著馬進了那個院子。

  喔!我真不該這麼早就看到這一幕可憎可怕的景象。這個英國女人看起來約有三十六歲,被稱為加斯東夫人。這一發現對我是致命的一擊。後來,我還看到她帶著兩個孩子去杜伊勒裡宮花園……喔!我親愛的,這兩個孩子活脫是加斯東的縮影。看到他們的長相如此令人氣憤的相似,誰能不感到震驚?……可是,那兩個孩子長得實在漂亮!他們的穿著顯得很闊氣,英國婦女就是會打扮孩子。她還給他生了兩個孩子!

  現在全清楚了。這位英國女人很象一尊希臘的大理石雕像,好象被人從某座紀念碑上取下來的。她的皮膚白皙,神情冷漠,走起路來從容不迫,儼然是一位幸福的母親。她長得很美,這一點必須承認,可是她笨重得象一艘戰艦。她看起來一點兒不秀氣,也沒有什麼突出的地方:顯然,她不是一位Lady①,而是窮鄉僻壤的農家女,或者某個窮大臣的第十一位小姐。我從巴黎返回的時候,已經離死不遠了。一路上,千百種念頭象瘟神似的向我撲來。她是否正式結過婚?加斯東和我結婚以前是否認識她?也許她是某個富翁的情婦,被遺棄後忽然又受到加斯東的供養,我作了各種各樣的推測,好象在這兩個孩子面前還需要進行假設似的。第二天我重返巴黎,在看門人身上花足了錢,為的是使他回答我這樣一個問題:「加斯東夫人履行過合法的結婚手續嗎?」

  「是的,小姐。」看門人說。

  七月十日

  ①英文:貴婦,夫人。

  親愛的,從這天上午起,我對加斯東的熱情增加了一倍,我也覺得他比任何時候都要待我好;他是多麼稚嫩!在我們起床的時候,下面這個問題足足有二十次到了我的嘴邊:「這麼說,比起主教城街的那一位,你現在更愛我啦?」可是,連我自己也無法解釋我這種克己精神的奧秘。

  「你很喜歡孩子吧?」有一天我這樣問他。

  「當然羅!」他回答說,「我們會有孩子的!」

  「此話怎講呀?」

  「我請醫道最高明的大夫檢查過,他們都建議我出去作兩個月旅行。」

  「加斯東,」我說,「倘若我能愛一個不在身邊的人,那我早就該留在修道院裡終老了。」

  他笑了,可就是這旅行二字要了我的命。喔!我寧願從窗口跳下去,免得在樓梯上一級一級往下滾……別了,我的天使,我已經使死亡變得輕鬆、高雅、但又不可避免了。我的遺囑昨天已經寫好;禁令也已解除,你現在可以來看我了。

  快來為我送終吧。我的死將和我生前一樣,打上卓越和雅致的印記:我要死得神形俱滅。

  永別了,最親愛的姐姐,你對我的感情從未有過厭倦的時刻,沒有過高低起伏,你始終象一道月光,時刻溫暖著我的心;我們倆的感情雖稱不上熾烈,但是我們也未嘗過愛的辛酸。你對待生活確實是明智的。永別了!

  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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