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爾札克 > 兩個新嫁娘 | 上頁 下頁 |
七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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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親愛的勒內,我眼看著他消失了蹤影,他的速度快得實在驚人。 「瞧他急成這般模樣!」我不由自主地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現在又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又一次陷入假設這個地獄,頭腦裡亂哄哄地,充滿了懷疑。有時候,我認准自己遭到了背叛;但這種想法與可怕的猜疑相比,反倒成了一種慰藉!猜疑是我們內心的一場決鬥,足以使我們的身心遭受巨大的創傷。我多次徘徊在花園的小徑上,返回別墅後又發瘋似的沖出來。加斯東是七點左右離開我的,但一直到十一點鐘才回家;可是,取道聖克魯公園和布洛涅森林,到巴黎只需半小時就夠了,他顯然在那裡停留了三個小時。他興沖沖地走進屋子,送給我一條配有金柄的橡皮馬鞭。 兩個星期以來,我就沒有鞭子可用了;我原先的那條本來就很破舊,現在已經斷了。 「你就是為了這個才把我折磨得好苦?」我邊說邊欣賞這條做工精巧的鞭子,它的把手頂端還鑲有一個放香料的小盒。 後來我才明白,這件禮物後面隱藏著一個新的騙局;但我還是勾住他的脖子,免不了溫和地責備他幾句。我責怪他,為了這麼一點小事,竟讓我遭受那樣大的痛苦。他自以為很精明,但我當場就從他的姿態和眼神中,發現了騙人得逞以後流露出來的那種內心的喜悅;它象我們頭腦裡的一道閃光,思想上的一個意念,表露在我們臉部的線條和身體的姿勢之中。我一面把玩著這件漂亮的東西,一面抓住雙方對視的時機問: 「這件藝術品是誰替你做的?」 「一位朋友,是個藝術家。」 「啊!是韋迪埃啊。」我看著刻在馬鞭上的製造商姓名,緊接著說。 加斯東的臉紅了,他畢竟還是個孩子。看到他因為欺騙我而感到羞愧,作為報償,我向他表示了百般溫存,我是故作天真,他卻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 五月二十日 第二天早上六點左右,我穿上一套騎馬裝,七點鐘就出其不意地找到了韋迪埃。我在他的鋪子裡發現有好幾條同一類型的鞭子。我把自己的那條給他們辨認,一個店夥計確認是他們店的出品。 「那是我們昨天賣給一位年輕人的。」夥計說。 我再把加斯東這個小騙子的相貌描述了一番,事情就水落石出了。在前往巴黎的路上,在這生死攸關的一場小戲中,我的心幾乎從胸膛裡跳了出來,這些我不想在這裡贅述了。我七點半就回到家裡;加斯東見到我的時候,我已經換上一身晨裝,顯得楚楚動人了。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和他一起散步。我去巴黎一事,除了老僕菲利浦以外,對誰都保守著秘密;我肯定,他也一無所知。所以當我們圍著人工湖轉的時候,我就說: 「加斯東,為了愛情而專給某人定制的藝術品,和那些用一個模子造出來的東西是有區別的,我看得出這種區別。」 加斯東的臉色一下子變白了,兩眼盯住我遞給他的這件可怕的物證。 「我的朋友,」我接著說,「這不是什麼鞭子,這是為你遮掩秘密的一個屏風。」 親愛的,說到這裡,我得意地看著他在這謊言的曲徑上左沖右突,在這欺騙的迷宮中尋不到出口,千方百計想找到一道可以翻越的牆。可是,他站在對手面前,感到束手無策;雖然這個對手最終寧願繼續受騙,可是就象在其他類似的糾紛中一樣,我這個好意表示得太晚了。再說,我還犯了母親試圖讓我小心提防的那個錯誤。我的嫉妒心現在已經暴露無遺,它在我和加斯東之間醞釀著一場衝突,還為我制定了鬥爭的策略。親愛的,嫉妒本質上就是愚蠢和蠻不講理的。所以,我已經作好充分的思想準備,要暗暗地忍受痛苦,同時又要在一旁偷偷地窺伺秘密,為的是抓住確鑿的證據,向加斯東攤牌,要不就只有忍氣吞聲:對於一個有教養的女子來說,再也沒有別的道路可走了。那麼,他究竟向我隱瞞了什麼呢?他確實對我隱瞞著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和某個女人有關。是不是年輕人常有的那種風流韻事,說出來會使他臉紅呢?究竟是什麼?親愛的,是什麼?這幾個字已經用火烙在一切事物上了。我在平滑如鏡的湖面上,在一個個花壇裡,在天上的雲彩中,在屋裡的天花板上,在桌子上,在地毯織出的花朵中,到處都看見這句制人死命的問話。我在睡夢中也恍惚聽到有人向我高喊:「是什麼?」從這一天早晨起,我們兩人的生活中出現了一種嚴酷的現實,我感到自己的思想變得愈來愈尖刻,足以腐蝕掉我們的心,因為我總覺得,我是和一個不忠實的人生活在一起。喔!親愛的,這種生活既在天堂,又在地獄。這以前,我向來被視若神明,從未踏進過這個火熱的熔爐。 「唉!你不是曾經希望闖進這個陰暗、熾熱、充滿著痛苦的宮殿嗎?」我暗自尋思。「好呀!魔鬼們已經聽到你那要命的心願了:不幸的人,往前走啊!」 五月二十五日 加斯東平素象個富有的藝術家,對自己的作品總要反復揣摩,寫起東西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懶散得很;可是從那天起,他突然勤奮得象一個靠筆墨為生的職業作家。他每天要花四個小時來寫那兩個未完成的劇本。 「他缺錢花了!」 有個聲音在我心裡提醒我。他平時幾乎沒有什麼花費;我們生活在絕對的互相信任之中,我的眼睛和雙手可以探索他書房裡的每一個角落,他個人的開支每年還不到兩千法郎;我知道,不算新的積蓄,他抽屜裡也放著三萬法郎。你猜到我要做的事了吧。我趁他睡熟的機會,半夜裡前去查看這筆款子是否還在原處。當我發現抽屜裡空空如也的時候,心裡頓時涼了半截!就在同一個星期,我發現他常去塞夫勒城取信,他准是讀完來信後當場把它撕掉了,所以我縱有費加羅的計謀,也從未發現任何痕跡。唉!我的天使,儘管在馬鞭那件事情上,我對自己曾許下種種諾言,還發了不少動聽的誓願,可我的內心還是騷動得厲害,甚至可以說,有一種瘋狂的念頭正在驅使著我,所以,有一次他在匆忙趕往郵局的時候,我竟在他後面跟蹤。我當場發現,加斯東騎在馬上,一手持信,一手付郵資;這一下可把他嚇壞了。他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我,然後策馬疾馳;他跑得那樣快,以至於到達大門口的時候,我覺得全身象散了架,可是由於我思想上十分痛苦,一時間竟忘了肉體的疲勞。加斯東在門口什麼也沒有說,他打過鈴,就等人開門,始終一言不發。我已經痛苦得死去活來。但是,不管我有理沒理,我這樣的間諜活動總是和阿爾芒德-路易絲-瑪麗·德·紹利厄的身分不相稱的。我已經墮落到卑污的社會泥淖之中,比輕佻的巴黎小女工和缺乏教養的女孩子還不如,幾乎和娼妓、女戲子、沒受過教育的女人差不多了。這是多麼慘痛的事啊!大門終於打開了,加斯東把馬交給小馬倌,我也隨之下馬,落到他伸向我的臂膀中間;我將騎馬服的裙裾撩在左手的手臂上,然後把右手伸向他,兩個人就默默地……向前走去。我走的路總共才百來步,可就象在煉獄裡①熬了一百年。我每跨出一步,就有千百種念頭在我腦海中湧現;它們象一條條火舌,在我的眼前跳躍,幾乎看得見,摸得著;每一種念頭都是一條蛇舌,向我噴出一股毒液!待到小馬倌牽著馬走遠以後,我擋住了加斯東。我兩眼盯著他,用你可以想見的動作,指著他手上那封要命的信問道:「讓我看看行嗎?」 ①天主教認為,有些善人生前曾犯輕罪,死後雖不致入地獄,但必須在煉獄中受罰,以洗盡前愆,方能升上天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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